这世界上最难的两件事,一是保守秘密,二则是挑明真相,尤其是当你面对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时。这个年龄的女孩,既不像懵懂的幼童般容易轻信他人,对那些涉及自身的问题深信不疑,也不像成熟的大人那样懂得适可而止,深知世界上没有什么秘密是自己必须追根究底的。她容易被一句话勾起兴趣,然后执着地追问下去,直到自己满意为止。
所以,在向她坦白的过程中,林格不得不每一句话都小心斟酌,反复思量,尽量不让这个残酷的真相,伤及女孩尚未完全成长起来的心灵。说实话,他甚至觉得这比和爱丽丝交流还要困难。
让林格感到惊讶的是,在他讲述的过程中,松塔娅的表情一直都很平静,哪怕是听到了请神仪式、精炼魔法与构想神明等关键词,亦没有丝毫变化,最多是在听到自己其实是所谓的仪式核心、体内容纳着来自其他族人的信仰之力时,脸上浮现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讲完之后,见她一直都没有表态,林格忍不住问道:“你就没什么想问的吗,松塔娅?”
“唔。”松塔娅有些为难的样子:“就算你这么说,可你讲得已经足够清楚了,林格先生,我应该没什么要问的吧?”
“这样。”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林格便没有坚持,转移了话题:“那你刚刚在想什么?”
“我在想,原来自己还有这一个身份啊,难怪从小时候开始,大人们对我的态度就很不一样。”
松塔娅用双手托着下巴,撑在膝盖上,小腿一晃一晃的:“明明我小时候都很调皮的,但从来没有人敢打我骂我,他们都对我很好,经常给我带玩具。我说想要一把木弓,管着仓库的克格大叔第二天就给我做了一把;我说想要养宠物,狩猎队的大家就特意捉了一只回来给我,虽然没养几天就进了扎克大叔的锅里啦,哈哈哈。恩,扎克大叔对我也很好,经常偷偷给我加餐来着,感觉好像只有老爹对我最严厉。”
“不过他们也有不好的地方啦。”松塔娅想起什么,补充道:“那就是他们对我太好了,导致部落里其他小孩都很嫉妒我,又因为大人们一直强调的缘故,导致他们都不敢和我一起玩,怕我一不小心受伤,他们就得被教训了。从小到大,我不管做什么事都是自己一个人,没人陪我玩,后来我实在受不了,就跑去问老爹,我能不能加入狩猎队,其实并不抱什么希望的,但他居然同意了,从那以后,我就成为狩猎队里年龄最小的成员,然后又是那样,大人们都很照顾我,不让我参加太危险的狩猎活动。我觉得这样下去自己无法得到成长,就再次向老爹和阿依娜婆婆申请,成为了狩猎队的前哨,自己单独行动,负责探查地形、回收陷阱、确保道路安全之类的。”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话,可见心情其实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无论怎么说,始终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罢了。林格耐心地倾听着,感觉自己似乎能够理解她的心情。
小孩子总是比较单纯的,还未接受过社会的洗礼,比起优待,他们更在乎自己的心情。所以松塔娅才一直尝试用各种方式证明自己,想要告诉那些大人,自己不需要那么多优待,只要像其他小孩子一样就够了。
可惜,唯一能够读懂这种心情的人,似乎只有她的父亲而已。
“那么,现在你可以改变这种情况。”林格对她说道:“只要你愿意离开这里,就能拥有不一样的未来,我不敢保证那一定比你现在的生活更好,但至少,你不再需要担心被人当做……神明般对待了。”
乌苏部落的那些族人,对待松塔娅的态度,确实犹如对待神明般,谨慎且细致,呵护却远离,小心翼翼的同时,似乎还隐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畏惧。或许这并非他们的本意,但当这件事的性质开始涉及神明与信仰时,态度的转变已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其实,年轻人原本想说的是,不再需要担心某一天忽然被告知真相、然后成为请神仪式的核心、为神明的降临献上自己的生命。
可他担心这种说法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来说太过残酷,而且容易冲击松塔娅对山父的信仰,带来世界观与价值观的崩塌,所以尽量采取了更加委婉的说法。
但松塔娅却似乎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沉默稍许后,忽然问道:“这是老爹和阿依娜婆婆的意思吗?”
林格略作犹豫,但还是实话实说:“我不太清楚,但至少在这件事上,威尔海姆阁下与阿依娜长老应该是同意的,否则,就没必要来找我了。”
“这样啊。”两条晃动的小腿缓缓停了下来,松塔娅的声音低沉了一些:“但是为什么呢?当初,他们明明选中了我,认为我可以成为山父大人的使者,为部落贡献力量,为何现在又突然改变主意呢?是因为觉得我没有那种资格,没有那种能力吗?”
“并不是突然改变主意,我想,他们可能早有此意吧,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至于他们当初选择你的理由,很可能并不是看重你的资格与能力,仅仅是因为……迫不得已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