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死(1 / 1)

生命的支撑 吴万夫 1468 字 6天前

生与死

那天莲从镇上买回一个三斤重的西瓜。

莲把西瓜洗净后又放进水瓮里浸着。莲知道西瓜在凉水里越浸越好吃,瓤甜,味爽,可口极了。

莲做完这一切,正是半晌午的时候,莲又扛起锄头到田垌里薅草。

莲出门的时候,六岁的儿子正骑在门槛上一再吆嚷着要吃西瓜。

莲指着水瓮,拍拍儿子的头:“乖,别动!晌午妈妈回来切给你吃!”

莲走后,六岁的儿子怎么也经不住西瓜的诱惑。那饱满的籽,红红的瓤,扯得他的涎水流了老长。他几次想过去捞起西瓜,但又惧怕妈妈。他的眼前总出现西瓜的幻影。那时的天气太燠热了,毒毒的太阳甩下无数火鞭,抽打得人们根本无法换气呼吸。六岁的儿子嘴唇皲裂。干燥若一团火球,在喉管里上下骨碌碌滚动。所有的狗都卧在荫凉处,吐着猩红的舌头,涎水从舌头上挂成一根耀眼的银线。六岁的儿子也像一条小狗,舌头不断伸出,舔着干裂的嘴唇。

六岁的儿子后来就搬过一条凳子,踩上去,扒在瓮口上,伸手在瓮里捞西瓜。西瓜不大,却圆,圆圆的西瓜在水瓮里就如一个大滑蛋,六岁的儿子几次捞着却又让它溜掉。后来,六岁儿子就把屁股撅一撅,探下头用双手去掬。六岁的儿子没想到他刚一踮脚,就把凳子踩翻了。

六岁的儿子一下子栽进水瓮里再也没有爬出来。

晌午收工回来,莲发现卡在水瓮里的儿子。

莲扯出儿子,儿子头大如斗,五官扭曲,样子非常吓人。

莲尖叫一声晕死过去。

莲醒来后披头散发,寻死觅活,坚决要追随六岁的儿子而去。村里人苦口婆心,七劝八劝,莲轻生的决心仍旧有增无减。莲拍腚跺脚,抓胸挠肺,凄凄哀哀呼喊儿子。村里人无不被莲巨大的伤痛感染着。

莲第一次从墙旮旯里找出一包鼠药,被村民们七手八脚掰下了。莲第二次又拿出一根绳索,又被村里人死死抢下。莲又用头撞墙,又拿刀抹脖子,都没有死成。

村长说:“莲经受的打击太大了,如今连唯一的亲人都离她而去,将心比心,搁在谁,都经受不了这一烙铁!我们每家抽一个人,轮流看守着莲,甭让她一时犯糊涂,出了杈桠!”

莲死不成,就歇斯底里破口大骂:“你们这些不近情理的东西!我儿子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们让我去死吧!我儿子在阴曹地府太孤单了!”

莲越是这样吵闹,村里人越发对她看守得更紧。莲就对看守她的人又撕又挖,又踢又咬。

莲终究没有死成。

莲后来就疯了,流落街头,蓬首垢面,没有一个人再为她的生死担心。

莲就一直这么疯疯癫癫地活着。

怪胎

田七儿掉地的那天,田九麻子整整几顿饭没吃,气得在院子里暴跳如雷,骂天咒地叫嚷着晦气。女人也用被子蒙住头,猫叫似的呜呜哭了一天。村里人来问生个啥,田九麻子就吃了火药似的兜头一铳子:“生个鬼!”问的人便自讨个没趣,灰溜溜地走了。

后来人们才知道田九麻子的婆娘生了个怪眙。

至于怪胎怎么个“怪”法,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的说,田七儿的脊背上嵌满鱼鳞一样的虾壳。又有的说,田七儿的两只奶子上长有两只眼睛,还一闪一闪地眨动。还有的说,田七儿的胸脯上冒出来两只手,人参娃娃似的,又白又胖又嫩。甚或还有更玄乎的说法……至于哪种说法正确,人们谁也拿不准。人们都想睹一睹田七儿身上的那件怪物,但又慑于田九麻子那瞪着的牛眼睛,不敢问。

田九麻子更是不把田七儿当人看。婆娘把他里三层外三层地捆个结实,扔在床里头,每天三顿饭奶他一次,再不过问。田七儿肚上长疮的时候,田九麻子也懒得给他医治,任其化脓,烂得生蛆。田七儿却天生贱命,长大成人。

田九麻子从不让田七儿露出丁点皮肉,也不让其轻易外出,每每将衣裳穿了几层,该开裆的也不让开裆。

村里人愈发觉得田七儿是个谜,都产生要解开他的衣服瞧瞧那块怪胎的念头。

田七儿五岁的那年出来玩耍,被一群拖着绿鼻涕的娃子们拦住了。

“田七儿,俺爹说你身上长个怪物,让俺瞧瞧!”

“俺爹不让给人瞧。”

田七儿便不让。孩子们哗啦一声圈上去,七手八脚扯田七儿的衣裤。田七儿便手捂着胸脯,拼命哭叫,在地上滚做一团,衣裳也被撕开一道拃长的口子。孩子们这才住了手。

晌午,田九麻子莳弄完庄稼回来,便气鼓鼓地牵着田七儿找上各个孩子的家门:“他叔,你也该管教管教孩子!这样子不是存心糟蹋我家田七儿吗!”

“是哩,是哩,是得管教管教!”有聪明的人便当面训斥自己娃子的不是,又是递烟,又是沏茶。

田九麻子便又牵回田七儿,只是从此不再让他出来,把他一个人锁在西厢房里,门槛都不让出。

村里人越发觉得田七儿是个谜,与日俱增地产生要揭开这个谜底的念头。有的说:“田七儿不是凡间真人,没准儿是怪物转世!”又有的说:“田七儿是触犯天庭的龙子,被打下凡间要他历经磨难,修成正果!——你看看,那多冒出的两只手不正是两只龙脚!”还有的说:“田七儿是虾精托生,要不然身上咋长恁多鳞壳咧!”

总之,人们觉得田七儿是个非常神奇的怪胎,都想用眼睛剜开田七儿的衣物,把他狠狠看个透彻!大家对他越来越神往,话也越说越多,越传越玄。以至方圆十几里的人,都接蹲而至,说要看看田七儿。只是他们空空而来,空空而去,他们什么都没看到。他们来了,都被守在门槛的田九麻子骂个狗血喷头,扫兴而去。尽管挨骂,好奇的人还是越来越多。田九麻子只觉得脸面受辱,日夜防范。

有一天,村里的几个小二流子趁田九麻子出去尿尿的工夫,便偷偷溜到厢房窗口上,怂恿田七儿把衣裳脱下来让他们瞧瞧,答应说瞧了之后把他放出来。也许关久了的缘故,田七儿便真的脱起来。当脱到还剩最后一层时,田九麻子却回来了,田九麻子见状就破口大骂,操起拾粪耙子到处追打。小二流子们“轰”的一声作鸟兽散,四处逃跑。田九麻子就扛起钉耙,拍着腚,跺着脚,村前村后跳脚大骂,那鸡啄似的满脸麻子,就一上一下地跳动,颗颗充满着血。人们都闩门闭户不敢出来。

人们还是没看到田七儿身上的怪物。

于是就有人商量着到山里,装鹿鸣,学狼嗥,一连几晚,小村里久久回荡着瘆人的不安。就有人找上田九麻子的家门:“九麻子,走,趟山打野味去!”人们想诓出田九麻子,乘虚而入,瞧瞧田七儿。田九麻子却不去。

后来有人想着法子,到山上猎几只野味径直拎到田九麻子的家,和他饕餮—顿。田九麻子爱喝酒,扯一块肉吃,灌一口酒,俄顷便酩酊大醉。女人酒量小,呷不了几口,竟也红光满面,仄倒在床上支撑不住。那人便乘机把田七儿看个透彻。

只是看了的人,出来从此再不说啥。人们再三追问,那人就是缄口不言。

人们更有理由相信,田七儿是个怪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