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锅
村子里常常闹贼。
贼者,绝不同三侠五义上所云的飞檐走壁身轻如燕者。这里所言的村贼,大都偷一些鸡毛蒜皮的东西,要么乘夜色掩盖剜你的韭菜,要么乘月黑风高摘你的蕃茄,要么顺手牵羊拿走你晾晒的衣裳……最严重的一次,此贼还溜进双喜的家,偷走了他结婚要用的几百块钱!
此贼系谁人们不得而知。
村里人却为此被闹得惶恐不安,天不黑就把东西收回家,秋熟时节,更是派人到田踌间加紧防范。
但防着防着,时常还是有东西不翼而飞!因此,在这不大的小村里,村南、村北、村东、村西,每天不断有女人对贼的诅咒声。
这天夜半,王民起来小溲时,听到村头有搬动秫秸的窸窸窣窣声,王民仄起耳朵听出问题。王民明白了一切,决定逮住这个偷秫秸的蟊贼,为村里铲除孬人,解除人们多时的心头痛恨。
王民便猫一样溜到秫秸堆前。
王民一把抓住了那偷秫秸的贼。
那贼是隔壁的王二。
抓住了王二王民还冲村里连嚷:“捉贼!”
闻声而起的村民们赶来时,王二也喊:“捉贼!”
村民们糊涂了,看着两个都喊“捉贼”的人,不知到底谁个是贼。
王民说:“他就是贼,他还狡赖!我起来小溲时,听到不对劲,没想到抓住偷秫秸的是他!”
王二说:“你才抵赖!明明是我抓住了你,你却也喊捉贼,你捆秫秸的绳子还在我手里!”
王二向众人晃了晃手中的粗麻绳。
王民气愤难耐,“啪”地向王二掴了一耳光。王二也向王民“嘭”地掼了一拳。要不是众人拉住,两人非扭打在一起不可。
村民们更是懵懂,到底孰是孰非,无法澄清。因为当时在场的目击者再没有旁人。
这件事只好不了了之。
尽管王民当时气得脸色乌青,但却有口难辩。
过后,王民逢人就说:“假若当时有。不是有人谋杀,林就不会这么突然死去。想到谋杀,林的爹自然就第一个想到谋杀凶手是秀。但从秀的身上又看不出一点谋杀的端倪。平素,林和秀从没吵过嘴,更没有打过架,甚至连脸都没有红过。从哪一点可以看出,秀有谋杀林的动机呢?
但是,虽然找不出秀有丁点谋杀林的蛛丝马迹,林的爹总是感到心里隐隐有个大疙瘩,他总觉得林的死确实不同—般。林是被谋杀的!这个阴影一直网一样罩在他的心头,使他喘不过气来。
林的爹逢人就讲林的死。一讲林的死,就说林死得很蹊跷。时间一长,人们似乎都觉得林是被秀谋杀的。
秀再走在村巷里,就有人对她指指戳戳。
秀从人们的风言风语里,也听出一点头绪。秀就搂着九岁的儿子盅儿,凝噎无语,泪洒满襟。
矛盾的直接展开是从这天上午开始的。
秀欠下了人家的许多钱。
秀决定到南方打工,还清外债,再为儿子攒下一笔钱,供他读书,长大娶媳妇。
可是不把盅儿交代好,秀走时委实放心不下。
秀先是找到公公,说明原委,让他替她照顾好盅儿。可是公公却把脸一沉:“林才死了几天?你这就走么!你好狠心呐!”
秀一听,就眼泪扑簌簌落。秀二话没说,就拉着盅儿掉转头到了他姑姑家。
盅儿的姑姑却也冷冷地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葫芦里卖啥药!你是去打工吗?你是想丢下盅儿,一个人出去嫁人图个轻松!这都是你一手策划好了的……”
秀一听,当场一个踉跄,差点跌倒。秀说:“我这是为我自己吗?盅儿是你林家的骨血,我全是为了他好……”秀哽哽咽咽冲回了自己屋里。
秀是在半夜里喝“乐果”自杀的。当人们发现要把她抬向镇医院时走到半路就咽气了。
当林的坟头又添了—座新坟时,村里人都为秀抹了一把同情的泪水。
盅儿时不时就到秀的坟头上哭喊着要娘。盅儿哭够了,哭累了,就歪倒在坟地里大睡,直至乌鸦喳喳聒噪引来村里人,才把盅儿扶回家。
盅儿回了家,就蹲在磨刀石边,霍霍地磨一把斧头。
盅儿每天都磨一把斧头。一柄长长的斧头,被盅儿磨去了半截。斧头寒光闪闪,锋利无比。
看着神情专注的盅儿,村里人心里都酸戚戚的。有的请来了算命瞎子,算命瞎子幽幽地说盅儿命硬,克死爹娘是早晚的事。
盅儿吆嚷:“是谁谋杀了俺娘,长大了非劈了他不可!”
盅儿依旧霍霍地磨着那把斧头,就像一直磨在人们的心上。
坦白年代
那时节,兴集体,粮食归仓。人们常常黄汗黑流地干活,分得的粮食却塞不满牙缝,整天价饿得肚皮前墙贴后墙。
秃儿便想到偷集体粮仓。
粮仓在村子的正中间。三间土坯瓦房,离地丈余高的墙上有口窗。春耕的种子,秋收的作物,全部囤在那里。
没人看守。
但上着锁。
秃儿知道仓廪里囤着一堆黄豆。
秃儿便瞄—个阒无人迹的黢黑夜晚,有贼心没贼胆地爬进仓廪,装了五升黄豆。
偏偏秃儿从狗洞一样的窗口里,吭哧吭哧爬出来时,碰上了疤儿。
当时天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不到对面根本瞅不清脸面。
秃儿拖着五升黄豆刚刚落地,霍然见—个人黑桩一样立在自己面前!
秃儿骇—裤裆尿。
对方也吓了一跳。
秃儿和疤儿同时认出了对方。
疤儿语无论次:“……干啥……”
秃儿答非所问:“……黄豆……”
秃儿掮着黄豆惶惶逃离现场。
秃儿吓得几天在热烘烘的被窝里,翻来覆去怎么也合不上眼。
秃儿担心:疤儿会不会把这件事告诉队长或村里人呢?
秃儿的心头,便被这件事盘踞着,纠缠不休,仿佛一只过街老鼠。
秃儿更害怕撞见疤儿,见到疤儿便感到自己霎时变成了三寸侏儒。
疤儿是一堵墙,重重压在秃儿胸口上喘不过气来。
后来“四清”运动开始了。人们比思想,讲认识,看谁对党忠诚坦白。
那时人们的思想,就像一线牵的,没有一点曲里拐弯。人们时常为找到自己的缺点错误而无比激动。
秃儿就是在那时站出来检讨自己的。秃儿说:“我做了一次贼,我不该钻进仓库里偷生产队的黄豆……”
主持会议的姚大鼻子,立时身子前倾,吸溜一下半斤重的酒糟鼻:“呃?你偷了生产队的黄豆?有谁证明?你莫不是在贪功请赏吧!”
秃儿说:“有疤儿作证。疤儿当时在场把我逮住了!”
疤儿就站起来说:“不错,当时我是在场,不过我也做了一次贼!”疤儿无限真诚地说,“当时秃儿从仓房里钻出来时,我还以为是我的儿子癞子哩!当时癞子也在仓房里。我那癞子鬼机灵哟,钻窗口就像泥鳅入洞,当秃儿爬进去时,根本没发现藏着的癞子。等秃儿走后,他才贼胆大地出来,啐,这个鳖精!”
村民们都把目光吸尘器—样定在秃儿和疤儿身上。
秃儿猝然感到自己轻松了许多,他没想到疤儿那个夜晚也是一个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