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长堤送乡长
上寨乡位于宁远县的最西边,可以说是宁远县最偏远的地方了。其西南是曲县,西北是登舟县,两县接壤,形成了一个“U”形的凹槽,而上寨乡正位于这个凹槽之中,就像宁远县延伸出去的一块半岛。
不过,上寨乡以南的地区为平原,而北面则是一片山区,一片并不算高,但却绵延数十里的大山,构成了两县的天然分界线。
上寨乡的东北方向就是下寨乡,原本两个乡是同一个乡,名为“寨子乡”。后来因为那些历史原因,被一分为二,形成了现在的上寨乡和下寨乡,一条流经寨子乡的小河“北渠”,成为了两乡的天然分界线。
上寨乡的东南方是前堤镇,一条数十里长的高高堤坝是两个乡镇的分界线,堤西是上寨乡,堤东就是前堤镇,据说前堤镇就是因此而得名的了。
山、水、堤,三道屏障将上寨乡围在了中间。如果在古代的乱世,这就是一个典型的军事要塞,是兵家必争之地。如果是在盛世,地方政府也不可能让这三道屏障作为一个乡镇的分界线,否则的话,一旦乡民们造反,政府恐怕很难平乱。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具有多重天然屏障的地方,却没有形成古书中的“天俯之国”,反而是因为固步自封,而越发的穷困了。
也许,宁远县政府也是在打这样的主意吧,怕上寨乡的老百姓们一旦富起来,如果真要造反,再加上这三重的天然屏障,也许还就真成了一个独立王国。
也许,是因为上寨乡太过偏远,县政府觉得帮他们发展太劳民伤财了,还不如放弃,任他们自生自灭。
也许,是因为上寨乡实在太穷了,又跟曲县和登舟县挨得太近,距离宁远县城反而更远,所以干脆想要把他们放弃,不如直接扔给曲县得了。
也许……
总之,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在张顺去上寨乡之前,这里就是一片未开发的荒凉大地,是一个住着几万人的贫民窟,是一个被党和国家遗忘的地方。
不过好在张顺到了上寨乡以后,积极地发展农牧业经济,陶家庄和田家营建了鱼塘,上沟三村建了养殖基地,秋梨庄恢复了梨树种植,吴村和寨子村,也找到了合适的发展路线。
在上寨乡三年,张顺斗陶老五,斗陶谦,斗吴老二,为了上寨乡的发展,跑断了腿磨破了嘴,到最后,更是为了保住上沟三村的养殖基,给市人事局长齐刚送钱,为了乡政府的办公楼建设,拉下脸来去跟庞春光要钱。
有时候,他真在心里犹豫过,也在心里问过自己,为上寨乡做这么多,到底值不值得?这个问题,他在心里问了自己无数次,斗陶老五陶谦的时候他问过自己,给齐刚送钱的时候他问过自己,找庞春光要钱的时候他问过自己,跟盛雪借钱的时候,他也问过自己。但这三年的时间来,他却从来没得到一个答案。
不过此时,看着眼前长堤上的景象,他有了答案:这一切,值!
此时,在张顺面前的,就是分割上寨乡和前堤镇的那道堤坝,全长有多少,张顺不知道,因为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尽头。但其中有一段,却是出上寨乡回宁远县城的必经之路。
这段路大约有十里,都是在堤坝上面。堤坝,本来就是一段天然的道路,前些年修通往上寨乡的城乡公路,就直接利用了这一段堤坝。
堤东边是前堤镇的地方,堤西边,就是寨子村和吴村的农田。
前些年,因为那次农业危急,上寨乡的老百姓们心灰意冷,放着大好的田地都不种了,扔在那里,光秃秃地摆着。每次人们从这里经过,看着堤东边一片郁郁葱葱,再看堤西边赤地千里,总是让人们忍不住感慨,简直就是两个世界。
直到最近两年,张顺帮寨子村和吴村解决了种植的问题,堤西边才重新恢复了前些年的葱郁。
此刻,薛勇开来接张顺的车,就停在这道堤坝下面。
看着前面堤上两边站着的人,薛勇动容了!
一段堤坝路十多里,两旁站满了人,男女老少,携妻带子,有很多人站不到堤面上,都站在了堤玻上,就那么寂静无声地站在那里,人人脸上都挂着两道泪痕,但却没有一个人发出一丝的声响,就连抱在怀里的婴儿,都没有发出哪怕一丝微弱的啼哭!
从村长到副乡长再到乡长,薛勇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二十多年,别说市里,连省里的会都去过好几次了,但又何曾见过这种场面!
几万人挤在一起,但却没有一个人发出一丝声响,就那么寂静无声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车,看着,车上的那个人。那种沉默,那种既然,那种无声地压迫,让薛勇都感觉透不过气来!
薛勇看看张顺,等着他的指示。虽然他从来没把张顺这个党委书记放在眼里过,虽然他从来不认为张顺这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能领导得了自己,但这一刻,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是就这么开过去?还是掉头回上寨乡乡政府?他不知道,他等张顺的吩咐。
张顺连看都没看薛勇一眼,只是两眼直视着前面堤坝上的人们,就这么沉默着,沉默着,只是,他的嘴角在微微颤抖着……
车上的人沉默着,车下的人也沉默着,此时,这片大地上唯一的声音,就是汽车发动机发出的突突声……
终于,张顺不再沉默,他缓缓打开车门,下了车,一步一步地走到堤上,步伐无比沉重,从堤下走到堤上,不过十多米的路程,他走了十几分钟,而在他的感觉里,就像走了一辈子!
走上堤坝,张顺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兰大力,那个陶家庄为数不多的外姓人,那个一辈子诚实憨厚的老人,那中年得子又丧子,之后又失而复得的,饱经磨难的老人。
“大力叔!”张顺的声音微微颤抖。
兰大力一句话都不说,朝着张顺深深地鞠了一躬。
张顺的身体微微颤抖,他想要伸手扶住这位老人,这位曾经为了让自己住在他家里,而把自己的女儿赶到柴房去住的老人。
可是,他的手伸出了一半,却又顿住了。
那一刻,说不清为什么,但他那两只手,却是怎么也伸不出去,怎么都够不到面前这个弯着身的老人。
终于,老人的身体缓缓直了起来,他有些激动地抓住张顺的手,眼含着热泪说道:“张乡长,过了堤就不是上寨乡了,我们,就送你到这儿了!”
张顺轻轻点了点头,眼眶不由地有些湿润了,眼睛里也爬上了一丝血丝。他不敢开口,不敢说话,只能轻轻地点着头。因为他怕,他怕自己一开口,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在这些朴实的乡民面前哭出声来!
今天,是他们送自己,所以自己不能哭,如果自己哭了,他们会哭得更伤心!
第二个人是霍老憨,寨子村辈分最高,年龄最大的人。老头子都已经九十多岁了,但却依然身体健朗,每天都去地里干活。
霍老憨人如其名,是个朴实憨厚的老农民,这一辈子都没出过宁远县,连上寨乡都没出去过几次,大多数时间都是呆在村里,不是在家里,就是在地里。
今天中午,得知乡亲们要去堤上送张顺,老头子二话没说,翻出自己最干净的衣服,推开孩子们的搀扶,一个人走了十多里路,来到了这里。
看着张顺这张年轻的脸,霍老憨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然后,猛然间,老头子朝着张顺也是深深一躬。
张顺紧咬着牙,任凭两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是坚强地不肯让它们滴下来。
第三个人,是史振国。
这个憨厚地小孩子,虽然现在个子已经长得跟张顺差不多高了,但却还是像以前一样,脑子不太灵光,反应不快,但也依然像从前一样,认准了的事情,就不会变。就像当初,他一个人偷偷进山去给张顺找神医一样。
史振国低着头,脸上挂着泪水,两排牙齿紧咬着,腮帮子上的肌肉都鼓了起来,身体也不住地颤抖着。但这个倔强的孩子,却是一声哭声也没发出来!
张顺一步一步地朝前走着,每走一步,就有一片人弯下了身子。
张顺没有理会他们,还是静静地朝前走着。
薛勇开着车,静静地跟在他的身后。
十多里的一段路,张顺足足走了一个小时,才走到尽头。
走到“人道”的尽头,张顺躲到一边,把薛勇的车让了过去,然后才站在人们的面前,对着堤坝上的所有的人,深深一躬。
就在张顺弯下身子的那刹那,堤坝上响起了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
“张乡长,一路走好!”
那一刹那,张顺的眼泪像是决堤的洪水一般冲出了眼眶!
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泪水,张顺猛然转身,紧跑两步冲进了车里,然后咬着牙说道:“开……开车!”
薛勇木然地点了点头,眼眶也已经模糊了,深深地吸了两口气,猛地一踩油门,汽车就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