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之中,青翠欲滴的竹林飒飒作响,愈发衬得幽静难言,冬日上午的风略有几分湿冷,吹动着灯笼摇晃不停,但却被门上的棉褥帘子隔绝于外。
甄晴坐在屋中的床榻上,正自百无聊赖地发着呆,那张艳冶、妖媚的脸蛋儿早已不见往日的神采飞扬,反而多了几分苍白、柔弱之美。
自从这几天楚王世子遇刺以后,甄晴整个人都陷入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纵然在心头给自己立志绝不认输,可随着时间过去,那种巨大的失落仍是如黑暗一般席卷了身心。
正坐在床帮之畔说话的甄雪,正在剥着一个橘子,递将过去,轻声道:“姐姐,吃吃这个吧。”
甄晴“嗯”地应了一声,接过橘子,来自橘子的酸甜汁液在口齿之间流连徘回,似乎让心头的悲痛消散了许多。
就在这时,一个嬷嬷进入厢房,高声说道:“王妃,永宁伯过来探望王妃,通报桉情进展。”
当初在驿馆之时,贾珩就当着楚王的面提及要询问甄晴关于刺杀的细节,楚王原本心思忐忑,还担心那天的丑态被甄晴告知贾珩。
但等了几天过去,发现贾珩并未前往相询甄晴,楚王倒也渐渐放下心来。
甄晴柳叶眉之下,原本怔怔失神的目光渐渐恢复过来,凝眸看向甄雪,道:“妹妹。”
甄雪放下手中的橘子,屏退着周围的女官和嬷嬷,厢房中一时间只剩下甄晴和甄雪二人。
因为此刻府中的嬷嬷和丫鬟都是甄晴以及甄雪两人在甄家的心腹,并不相疑。
贾珩这时在陈潇的陪同下,步入府中,沿着抄手游廊,穿过花墙凉亭,来到后方宅院。
待进入厢房,甄晴从床上起得身来,看向那少年,鼻头不由一酸,清冽、狭长凤眸之中蓄积的泪水不由夺眶而出。
“王妃,这几日可好?”贾珩看向那丽人,温声问道。
甄晴近得前去,面上现出激动之色,轻声说道:“子玉。”
说话之间,就已扑进贾珩的怀里,几乎抽泣不停,似乎要将几天所受的讶异和痛苦都在哭声中释放出来。
此刻,周围的人已经被甄雪屏退,至于陈潇,甄晴早已认得这位女侍卫。
贾珩轻轻搂着甄晴抽动的肩头,出言宽慰着,心头也有一些复杂,能感受到甄晴的伤心欲绝。
贾珩只是紧紧抱着甄晴,轻轻抚过丽人的雪肩,宽慰说道:“好了,好了,都过去了。”
而陈潇深深看了一眼二人,默默出了里厢,径直来到外间的廊檐之下望风,冬日凛冽的寒风吹在少女脸上,按着绣春刀的手攥紧了几分。
见甄晴泪眼汪汪,甄雪在一旁劝道:“姐姐。”
贾珩也轻轻拍着甄晴的雪背,轻声说道:“好了。”
甄晴却从贾珩怀里起身,看向那少年,凤眸中煞气隐隐,厉声说道:“我要拿赵王之子祭奠淳儿!”
贾珩拉过甄晴的手,来到床榻上坐下,轻声道:“现在锦衣府卫还在追查此事,但赵王余孽处心积虑,藏的十分深,又不是一天两天能调查出来的,你先别急。”
甄晴说着说着,却是又哭将起来,眸中泪光点点,带着哭腔说道:“子玉,我该怎么办?”
甄家没了,那人为了自己苟活,弃淳儿于不顾,她以后还能依靠谁?
她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
贾珩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还是要往前看。”
甄晴目光定定看向那少年,哽咽说道:“子玉,你知道淳儿是怎么没的吗?”
贾珩面色顿了顿,目光有些疑惑地看向甄晴,心头忽而一动,果然另有真相?
“是那人给害死的。”甄晴终于支撑不住,再次扑入贾珩怀里,呜咽哭诉道:“那天,淳儿就抱着他的腿,贼人持刀杀来,他为了独自逃命,给了淳儿一脚,我……”
说到最后,心绪几乎崩溃,更是泣不成声。
贾珩闻言,面色微顿,眉头紧皱。
甄雪同样秀眉蹙起,柳叶细眉之下,那双晶莹如水的美眸之中满是难以置信。
还有这番缘故?
贾珩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也没有想到楚王竟然如此……不堪,关键时刻竟然弃亲生儿子于不顾。
但转念一想,普通人在生死之间,往往做出的选择是身体和自我保护的本能反应。
犹如出现车祸之时,司机往往都会优先保护自己,让副驾正对着撞击最为勐烈的地方。
但有时候,人的宝贵之处恰恰在于战胜本能,而楚王在此事上,终究是有些…太过自私冷血。
贾珩打量着梨花带雨的甄晴,叹了一口气,紧紧搂着甄晴削瘦的娇躯。
从前都是各种问着,那更多是床帏之间的情趣,但现在自无必要,而且也很没有男人的格局。
甄晴哭过一阵,扬起梨花带雨的脸蛋儿看向那少年,泪流满面说道:“我该怎么办才好?”
贾珩拿过手帕,轻轻擦着丽人脸颊之上的泪水,宽慰说道:“你现在别想这么多,先养好胎当紧,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
此刻的甄晴与楚王可以确信,夫妻两人感情确已破裂。
只是甄晴显然不想丢弃楚王妃的身份,所以只是忍气吞声,但这件事儿犹如一根刺深深地扎在甄晴心底。
旋即,贾珩默然片刻,低声问道:“你有孩子的事儿,他知道了吗?”
“我还没给他说。”甄晴轻声说道。
贾珩想了想,低声说道:“这几天找个机会,透露给他,拖的太久,也不太好,容易起疑。”
因为离得久了,楚王容易怀疑,先前那场酒醉之后的经历也就容易被澹忘。
甄晴点了点头,凝眸看向那少年,轻声说道:“那我最近就吩咐人安排。”
贾珩搂过甄晴的肩头,温声道:“你也爱惜自己的身子。”
甄晴点了点头,低声道:“妹妹昨个儿说,妹妹那边儿,你已经想了法子。”
贾珩温声道:“公文已经下来了,北静王领了整饬水师的差事,从京城南下,到时,你将那药给雪儿,嗯,别拿错药了。”
他从无害人性命的想法,否则真就成西门大官人了,太过损伤阴德。
甄晴目光复杂地看向站在屏风处望风的甄雪,心头多少有些酸熘熘的。
说来,他还是喜欢妹妹。
甄晴看向那少年,抚着自己的小腹,俏丽玉颜上满是依赖,说道:“以后,你要对我们娘俩儿好,他是你的长子了。”
眼前之人就是她以后的全部依靠,她这胎坏得一定要是个男孩儿,唯有男孩儿才能让这个混蛋能全力帮她登上那个位置。
贾珩伸手抚着丽人的脸颊,对上那双狭长、清冽的凤眸,低声道:“嗯,你放心好了,以后会好好对你的。”
也不知甄晴哪来的自信,一定是长子,晋阳那边儿无疑才是长子。
或许需得防上一手,甄晴这个毒妇是能干出来偷龙转凤的事儿来,或者甄雪生了个男孩儿,她自己生了个女孩儿,然后偷换一下?
不过,这个可能性极低,因为两个人生产的时间多半不一,而且楚王也会派人接生,再说甄雪也不会由着甄晴胡闹。
贾珩这般想着,伸手抱着甄晴的腰肢入怀,温声说道:“但你要注意一些,此事事关重大,不要走漏了风声,还有楚王这边儿,尽量不要让他察觉出端倪。”
甄晴是个聪明人,从先前就能看出来,在那天根本就没有提及陈淳遇害一事,在那般极端绝望和愤恨的情况下,仍然能保留着一丝理智。
那么,如今在他跟前儿提及此事,当然既有情绪的宣泄,本质上也是表达着某种与他天长地久的决心。
甄晴秀眉之下的美眸莹润如水,痴痴说道:“子玉,要我。”
她这会儿想与他紧密相拥,唯有如此,才能忘却那种撕心裂肺的苦痛。
贾珩:“……”
怔仲了下,对上那一双柔弱的眸子,贾珩凑到甄晴近前,说道:“你有了孩子,咱们不好胡闹,容易掉的。”
他知道甄晴肯定没有那个心思,更多是对他的依恋。
俯下身来,凑到丽人唇瓣,动作轻柔。
过了一会儿,甄晴玉颜怔怔,绝望的内心顿时有了丝丝慰藉,美眸莹莹如水地看向那少年,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轻声说道:“担心孩子的话,还有别的地方的。”
贾珩:“???”
看向那苍白如纸的脸颊,心头也有几分怜惜涌动,轻轻抚着丽人苍白的侧脸,柔嫩的肌肤触感在指间轻轻流溢,说道:“别闹了,你都这样了,我还怎么忍心?咱们以后还要长长久久一辈子,不急这一时半刻的。”
这分明是
丽人安全感缺失的表现,现在的甄晴除了他,真是……一无所有了。
如果他再不要甄晴,估计甄晴能当场疯掉,不过以毒妇的性子,可能是钮钴禄甄嬛上线,从此一部大女主剧?
甄晴听着少年的话,娇躯微颤,弯弯秀眉之下的美眸之中再次蓄起泪水,低声说道:“子玉,有你在真好。”
他是将她放在心头当妻子的,对她是呵护、怜惜,等她成了皇后,她和他联手执掌朝政,立着肚子中的孩子为太子,她们一家三口,一定能长相厮守。
至于那人……
贾珩搂着甄晴的雪肩,亲了下丽人泪痕满面的脸颊,说道:“晴儿,这几天,你也别怄气了,以后有我在,甄家那边儿就是一些财货抄检的事儿,我帮你盯着,不会有什么事儿的,等你在这儿生了孩子,明年再回去也不迟的。”
甄晴听着少年在耳畔的温言软语,点了点头,轻声应下,将娇躯缩进贾珩怀里,这一刻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贾珩宽慰了一阵,抬眸看向一旁的甄雪,轻声道:“雪儿,你和你姐姐在这儿待产,北静王要在福州和杭州待很久一段时间,你在金陵居住也算顺理成章。”
甄晴和甄雪以及晋阳都留在金陵,这是最好的方案。
否则,在京城中随着接触的太多,就容易走漏风声,然后他就会很被动。
总不能有一天在天子质问的时候,他说:“是的,我们是有一个孩子。”
嗯,这都不是一个了。
等他立了更大的功业以后,才能护住两人。
甄雪点了点头,温宁如水的目光中满是柔情蜜意,轻声说道:“姐姐在这儿,我也不好回去了。”
原本北静太妃还说念着孙女,现在北静王也南下,自然也不好说着其他。
贾珩道:“那就这样说着。”
“兰儿和溪儿妹妹随你带到京里去。”甄晴柳眉之下,明眸盈盈如水,轻声开口说道,“等我想你的时候,就给你写信,通过寄给兰儿和溪儿,你也能看到。”
贾珩看向甄晴,点了点头,道:“这样也好,不过你要格外小心,别在信上写我的名字,将信写好溪儿就好,我也借溪儿之口向你送信。”
甄晴不由白了一眼蟒服少年,道:“兰儿迟早也会儿跟你,那天我听妹妹说,你还帮着兰儿出了一口气,将那方家狠狠收拾了一通?”
许是贾珩在这儿,丽人的心情也渐渐明媚起来。
贾珩看了一眼甄雪,道:“方家的确有些可恨,这次也算是惩戒,不然什么阿猫阿狗都欺负到咱们头上了。”
甄晴闻言,看向那清冷、峻刻的容易,芳心涌起阵阵甜蜜,说道:“兰儿她像年轻时候的我,我是希望她能跟你的,等你带带她以后,也能成为你的帮手。”
甄晴柔声说道,心头忽而涌起一念。
有了孩子以后,她和他这辈子的纠葛都解不开了,但如果想要实现她心头的盘算,就要牢牢拴住眼前这人。
他太招女人了,就连咸宁都不顾名分要给他,更不用说,还有贾家的那些女孩子,她瞧着那林家、薛家的姑娘都不像是善茬。
贾珩道:“兰妹妹的事儿,以后再说吧。”
甄晴轻声说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兰妹妹以后也难嫁得好人家了,还不如跟你。”
贾珩没有再接这话,而是又与甄晴依偎着说了会儿话,而后抬眸看了一眼天色,说道:“晴儿,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回去什么?这都晌午了,就在府中用饭吧。”甄晴目光定定地看向那少年,轻声说道。
这会儿的丽人明显对贾珩依恋倍增。
贾珩想了想,看向目带期冀的甄晴,低声说道:“也好,那就多陪你一会儿。”
说着,坐将下来,紧紧握着甄晴的手,拥入怀中,然后让甄雪去准备饭菜。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京?”甄晴有些恋恋不舍地问道。
贾珩轻声说道:“就在半个月吧,也不好拖的太久了,先见过北静王再回去。”
这会儿,北静王估计正在六百里加急赶来的路上,而他在江南这般久,也该回去了。
也不知可卿在家怎么样?
贾珩道:“你在江南这边儿带着,等明年开春以后,我尽量抽时间过来。”
甄晴要怀胎十月,现在进入十一月,也就是明年的八月就要生孩子,在长达十个月的时间,肯定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
当然中间,楚王可能也不会放任甄晴在江南待着,或许先一步返回神京。
甄晴忽而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当初如果不来江南这一趟,也不会有遇刺的事儿了。”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每次一想都会心痛不已。
贾珩目光温煦地看向丽人,轻轻抚着丽人雪肩,低声说道:“是造化弄人,好了,别想这些了。”
甄晴抬眸问道:“子玉,父亲还有二叔他们,最近怎么样?”
贾珩叹道:“听说了你的事儿以后,都不好受,这几天把这些年体仁院的事儿都说了,我已写了奏疏递送至京,江南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想来圣上应该会对甄家从轻发落。”
楚王遇刺,世子夭亡,天子肯定会施恩,大概就是落在甄家身上。
甄晴闻言,目光出神,又是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甄雪从屏风外走来,柔声道:“姐姐,饭菜做好了,等会儿就端过来。”
贾珩也只得松开甄晴,重新落座品茗。
待女官和嬷嬷在甄雪的吩咐下上完菜肴,陆续离了厢房,贾珩才围着桌子坐将下来,看向身侧的甄晴,轻声道:“你这几天憔悴了,人也瘦了不少。”
说着,夹起几块儿菜,温声道:“多吃点儿。”
甄晴看向那蟒服少年,轻声说道:“你喂我。”
贾珩心头有些无奈,甄晴这会儿真是妥妥的小女人,或者说丽人正在这种方式试探着他对她的喜爱以及态度。
拿起快子夹起菜肴,递到甄晴唇边,见着丽人吃下。
甄晴心头涌起一丝甜蜜,心头的伤感渐渐散了一些。
而就在贾珩与甄晴用着午饭之时,驿馆,书房之内——
小几之上的茶盅热气腾腾,楚王面色阴沉似水,不远处坐着王府长史廖贤、主簿冯慈,几人还未吃着午饭,正在商议着最近金陵的满城风雨。
“王爷,最近锦衣府缇骑四出,金陵城内人心惶惶。”廖贤开口道。
楚王目光幽沉,低声道:“现在永宁伯已经在为大狱做准备,江南官员都害怕牵连到自己头上。”
冯慈想了想,开口会所道:“王爷,可以上疏给圣上,提及此事系在逆党,与寻常官吏并无大碍,不要牵连无辜?”
这就是以宽厚之名邀江南士林之心,由楚王这个受害者上疏无疑更有说服力。
廖贤却皱眉说道:“王爷,如今不宜多言,否则,圣上那边儿定有猜疑。”
楚王闻言,面色变幻了下,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而后看向冯慈道:“冯主簿觉得呢?”
冯慈想了想,道:“王爷可以见永宁伯一面,提及追查真兄不可牵连无辜,那样也能安定人心。”
楚王闻言,眼前一亮,说道:“孤原本就想要不要去见一趟永宁伯,如今恰逢其时,到时候提出此事也就是了。”
就在这时,从廊檐外大步进来一个侍卫,抱拳说道:“王爷,永宁伯今日去南街胡同拜访了王妃,似是询问桉情。”
因为惦念着贾珩所言的调查陈淳遇害的细节,楚王就派了府卫在周围保护,顺便及时通报。
楚王面色微征,心头涌起慌乱,片刻之后,也渐渐镇定下来。
王妃上一次没有说,这次应该也不会提及。
他那日真是并非故意,王妃应该是理解的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