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智兴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自己陪着老上司翟彪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这倒不是说人家翟彪无人送终。恰恰相反,翟家乃是正经京西豪族,不仅本家在河洛混的极好,西平这一支更因为建炎年间的勤王功劳混成了郡望,翟彪自己排行就是第九,妻子是老将杨惟忠的亲孙女,儿孙满堂。等到他寿终正寝的时候,子孙晚辈能把东京的屋子给挤得插不进人去。
是的,翟老九在静塞郡王杨沂中去后,一直担任御前班直首领,因为后来太上皇退位,他改任武宁军节度使兼任御营都统制,陪伴退休的赵玖直到自己也是在下不来床了,才推荐张孝祥接任,然后于绍兴七年驾鹤西去,享年六十七岁。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是段智兴来送他呢,因为太上皇赵玖听说这位扈从自己超过五十年的老人进入弥留,非要自己去看一看,但是翟彪本人在病床上就剩下一口气了,还坚决要求儿子代为坚决推辞。
加上太上皇年过七十,虽然身子尚算硬朗,但这些年每送走一位旧臣,垂泪送别一位老臣,都要伤心,连带着就要病一场,别说谢娘子,就是燕京的今上也害怕了。而且那次皇太子和寿春长公主也在东京。女儿和孙子联手劝服。一向以“轻佻”称着的赵玖也不得不妥协。
他真的已经老了,作为大宋子民神话的救世之主,再也不能横刀立马抬手射雕了。
而一辈子扈从,翟老九也不忍心让自己这已经油尽灯枯的身体,刺激着太上皇。但是他这样的资历和身份,皇家是不能不管的,于是赤心骑队出身、曾经当过翟彪下属的光禄寺卿段智兴就被指派来,看看这位还有没有什么临终遗言。
谁想到已经时长昏迷的翟彪看到他后,竟然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你这小子,现在学会清淤泥了吗?”
翟家长子以为老爹糊涂了,想给这位世叔道歉,不料却被段智兴摆手拒绝。他微笑着对老上司说:“翟九哥,现在我不仅会清淤,还会挖沟、犁地和撒种。再陪着太上皇作农活儿,一定不会累着他的,您放心吧。”
翟彪闻言果然点头,满足地笑着说:“那就好,那就好啊,刘郡王几年前也走了,我也要走了,你确实得会了。后来的小子们更加不行啊,官家说话,他们都听不懂。”
说得好像跟你能听懂一样!
段智兴心里是这么吐槽,但看着苍老的翟彪,却是一阵难受,道:“是啊,辛弃疾洪老七张孝祥他们打仗还行,干农活比我还差。”
“你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当时我就想,大理王孙怎么了,官家是国朝亲王出身,不也……”翟彪像是陷入了怀疑,一会儿“头儿”一会儿“刘郡王”,从汝阳城破耶律马五说到吾山之战,这些段智兴没经历过,却听赤心队的老人说过无数次,所以接话非常顺溜。
谁知最后一刻,翟彪忽然清醒过来,让儿子写谢表的时候,一定要明白“我家算得上西平一地的土财主,靖康之变中因官家青睐才得以这四十余年相从,飞黄腾达,建炎功业,得以参与,你等读不好书也就罢了,但要谨慎守家,若到乱世,知道我们世为宋臣。”
翟家子孙皆垂泪,磕头答允。
翟彪清明了半刻,忽然看向段智兴,说道:“留在大宋了,就好好过吧,我看你那时候也不想家。”这话说的奇怪,连段智兴本人也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等到他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翟彪呼出一口气,慢慢停止了心跳。
一代豪强出身的禁卫军首领,就此闭上了眼睛,带着属于建炎年间亲眼见证过的无数传奇,去地下找杨沂中、刘晏乃至辛文郁继续夸功喝酒去了。
段智兴也感到非常疲惫,出门之后本来是想直接去宫里报丧,奈何赵官家年老睡眠不规律,乃是补觉去了。段智兴也只好听大内官的回家去沐浴一番,再来请见奏对。
岁月荏苒,曾经在翟彪手底下哭鼻子的小段郎君,如今也早过了五十,但一路走来,他又想起从前在宁夏的时候,好像翟节度还挨过一次杨郡王的打,具体什么事儿却死活想不出来了,只是自己从大理跟着岳驸马回来时,他拍着自己的肩膀说:“你小子看着哭哭啼啼不像个男子汉,关键时候倒是不给咱们御前班直丢人。大理乱就乱呗,官家从来能容人,你就安心当个宋人能。”
是啊,从建炎十三年自己转任为鸿胪寺典客丞,次年聘妻于宰相之家,几十年下来,从头到尾都已经是宋人了。
犹记得建炎十七年,大理被一分为四,官家一口气封了四个郡王,两个姓高的一个姓杨的,最后一个姓段,叫做段正兴,正是段智兴的亲父。
为此官家问过他,“你可愿意回大理本府,你若回去,依照蒙古王脱里的例子,段家的郡王爵位早晚是你的。”
段智兴几乎都没用考虑,就回答道:“臣在大宋多年,落地生根,早就不想回蛮夷之地了。”顿了一顿,又黯然道:“祖母和阿母敦都去了,当年臣帮着岳驸马杀出大理,别人心里我早就是一代叛逆了,纵使他们碍着陛下的原因,不得不忍着我,也会想法设法……所以臣去大理也不会对官家大业有所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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