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慈悲(1 / 1)

“老师,真的有必要杀这么多人吗?有必要做到灭族这种程度吗?”

同样在围观人群里,今川氏元不忍继续去看,扭过头来向太原雪斋低声道。

“你认为为师残忍?”太原雪斋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

“残暴不仁。”今川氏元简短地给予了评价。

“承芳啊…你以为为师这是残忍,其实为师这才是乱世里最大的慈悲啊…出家人一向以慈悲为怀。杀他们,是为了救更多人。”太原雪斋倒是坦荡,将双手背在了背后。

“知道这次今川家内乱死了多少人吗?骏河至少千人。这死去的一千人里谁没有家中老母?谁没有怀中眷属?谁没有膝下孩儿?只是他们都死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无数的无辜百姓都死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罢了,难道他们的死就不会让你悲伤吗?”

“如今今川良真下落不明,估计在城破前就逃了吧?这些福岛家武士各个都对他忠心耿耿,一旦今川良真回来振臂一呼,他们必然又会掀起战乱。而你这次不严惩叛逆家族,下次叛乱者只会更多。到时候战端一启,又是成百上千的百姓家破人亡。把福岛家男丁族灭,死的不过五十多人,却即可消除后患、又可震慑宵小。避免了下次战乱,不就救了成百上千人吗?孰轻孰重,一称便知。”

“歪理邪说,大言不惭。”今川氏元听罢陷入了沉默,但良久后还是开口反驳道,“老爷子你之前出去寻花问柳、喝酒吃肉,不也能找出一套什么‘食色性也’的冠冕堂皇的说辞,证明自己没错吗?这套借口和之前的又有什么分别?”

“哈哈…人心毕竟不是铁打的,亏心事做多了,自己会受不住的。总得找些正义凛然的借口说服良心,让自己好受些啊。”太原雪斋苦笑了两声,但笑容却逐渐收敛,“不过为师刚才所说,也并非全为托词啊。”

“但我觉得手上沾满了血,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今川氏元又看了眼周围那些痛不欲生的家小们,有些不安地将手在衣襟上擦拭着。

“你怕羽毛弄脏,为师替你来,没事的。”太原雪斋摇了摇头,觉得话题有些沉重,便看向刑场,随口问道,“为了救家人出卖家族的福岛胜成,和为了忠义先家人而去的福岛江成,你更欣赏那个?以你那视家族如草芥的性格,想必会更欣赏福岛胜成吧。”

“重视亲人、家人,和不忠不义是两回事吧?”今川氏元并不如太原雪斋所说,“福岛家待他不薄,叛徒终究是令人不齿。”

“哈哈…什么叛徒不叛徒。忠也好、义也好,伦理纲常也好,什么主辱臣死之类的观念,不都是上位者塑造出来为自己服务的价值观吗?天皇主政时就是忠君爱国,幕府主政时就是武家之道、竭诚奉公,等到哪日幕府也被推翻了,天下推崇的就又会是另一套价值观了。”

“你何时见过不为统治者服务的价值观?什么殉国殉城殉主、什么荣誉、什么气节,都是那些卑劣的肉食者们编制而成的谎言,从小灌输到大,之后送那些忠直的傻子们去死,好保住他们蝇营狗苟所得的利益罢了。”

太原雪斋在笑,笑声却是冰冷刺骨,仿佛在嘲笑千百年间所有的王侯将相和忠臣英烈,“为自己好好活着,守护自己内心真正珍爱的人和物,就够了。那些敢于突破价值观的约束,宁愿背负世俗的骂名、承担天下唾骂,也要守护家人的武士,才是最了不起的。承芳啊,别被那些外在施加的价值观所左右人生啊。”

今川氏元这次沉默地更久了。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开口道,“但我觉得…还是有些内在是正义的价值观是值得遵守的。”

“每个人当然可以有自己的答案,只要是你自己思考所得的,什么样的价值观都可以。”太原雪斋拍了拍今川氏元的肩膀,再次指了指福岛胜成在远处树下围观的家眷——他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那么再回答一次吧?你是更想成为福岛江成,还是福岛胜成?无论如何,至少福岛胜成的家人还活着不是吗?”

今川氏元顺着太原雪斋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个半大的小男孩靠在大树下,眼睁睁地看着往日里无数的亲人长辈被处死,看着父亲被骂得狗血淋头、百般受辱,眼泪不断地流下——这又岂是一个半大孩子能承受的?但即便如此,他却仍然轻轻拍打着母亲的背部、安慰着母亲,透露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今川氏元于是离开人群,向那棵树走去。树下的妇女和孩子看到今川氏元来了,匆忙跪下行礼,今川氏元却示意不必。他弯下腰,缓缓地抱住了那孩子,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福岛…安千代。家严说,以后元服就叫福岛安成。”福岛安千代怯生生地回答道。

“那好,福岛啊。记住,以后要做了不起的武士,像你父亲那样保护家人,好好守护那些对你而言重要的人。我不是什么好主子,福岛家也不是,你以后要找到一个真正善良正义的好人来作为自己侍奉终生的主公。”今川氏元缓缓起身,摸了摸福岛安千代的头发,“我看好,你一定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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