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2章、皆学问(1 / 1)

魏逆 茶渐浓 2338 字 11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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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军公署前的空旷空地上,夏侯惠三人分主次坐着,不设案几。

数支火把错落插着,将他们跟前的空地照得通明。

被苟泉引过来的邓艾远远见了,便连忙趋步至十步外而止,躬身而拜,“艾见过两位将军,王兄。”

有口吃的他就连见礼的短短一句话,都说得磕磕碰碰的。

“嗯,坐。”

在主位上的夏侯惠隔火把有些远,让人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态,声音也是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来。一旁恭候在侧的扈从张立,连忙拿起一个芦苇坐席放在邓艾跟前。

“谢将军。”

道了声谢,邓艾依言正襟危坐,神色穆然的等候着被询问。

没有被召唤之前他心中焦灼不安,而被传召来了以后他就泰然处之了。

不止是因为目的已然达成,更因为他对自己的才学十分自信,觉得壁坞择址之事上自己的见解才是对的。

可能是先入为主的关系罢,曹纂甫一瞧见他便心生不喜。

不过七尺略余的身长,算不上健壮,很普通的相貌,胡须不长也不密,两道十分深刻的法令纹,眉目也尽是密密麻麻的细纹。

所谓相由心生。

甫一眼瞧过去,便知道这人定是性情刚愎之辈。

且名籍上记录着他年纪三十有余,但看上去与那些日夜劳作的农夫一样老相,说他已然四十开外了都不违和。尤其是明明离两人坐席距离三步有余,却曹纂仍能隐隐能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很重汗味。

不过,与寻常乡野老农不同的是邓艾面色刚毅,目光也很是锐利。

这也是曹纂不喜他的第二个理由。

身为小卒,在将主面前收敛神色保持最起码的尊重都不懂吗?

还是说将主不值得你尊重?!

曹纂细细端详了一遍后便轻嗤一声,拿起酒囊兀自慢饮,将邓艾当成了空气。

而夏侯惠则是不同。

他对邓艾这种不卑不亢的神态颇为赞赏。

尤其是他知道邓艾出身卑微且已然蹉跎了很多岁月,但仍没有被生活磨平棱角、仍心怀希望,如此自是难得。

毕竟,成大事者心志必须要坚韧,且要坚信自己的能力。

不管是自信也好自负也罢,唯有相信自己才会坚持不懈为实现壮志而奋争。

“且说说吧,壁坞择址有何不妥之处?”

静静的打量了一番后,夏侯惠发问的声音依旧淡淡。

“唯。”

闻言,邓艾略微垂首而应。

随后从腰侧扯下象征自己士卒身份的竹牍,原本危坐的身躯也往前倾,左手在地上撑着,另一只手持着竹牍在土壤上画了起来。

他在画舆图。

寿春城、淮水、寿山、军营、北岸黎庶各个邑落点、南岸士家五十户为一屯的屯田点等等依次被勾勒出来,几乎没有停顿、也与军中的舆图相差不大。

这也令原本颇为鄙夷的曹纂,放下了酒囊屏息而待。

他很确信,以邓艾的身份不可能有机会目睹军中的舆图,而他如今竟能将这一带的山川地貌给画出来,可见他平日里没少下功夫。

仅凭对地形地貌了然于胸这点,就足以证明他确实异于常人了。

不过,待邓艾画罢舆图,用手指着夏侯惠挑选修筑壁坞的地点讲述起缘由时,曹纂就有些不耐烦了。

也能理解王乔今日下午为何被气得火冒三丈了。

邓艾的口吃很严重!

说话的时候结结巴巴的,偶尔一个字不停的重复了六七次,才能顺到接下来的话语。

且可能是他自己也意思到了这点,说话的时候总是三四个字一次停顿,让人听起来感觉十分怪异,若不是全神贯注而听,很容易就听岔了意思。

最重要的是,这样几个字几个字陆续往外蹦的说话方式,加上他满脸肃严的作态,犹如他正在指点江山一样。

曹纂如今的感觉,就是邓艾将他当作了麾下指指点点。

这种被他人居高临下的感觉很不好受。

哪怕是他素来不以门第为念结交友朋、不欺白屋之士,但在感官上都有点难以接受。

如此不知礼数,这便是稚权瞩目之人?

心中暗道了声,曹纂略微侧头,偷眼去瞄在上首的夏侯惠。

却发现夏侯惠神色淡然,正只手捻须聚精会神的听着,半点不满之意都无。

相反。

他似是还颇为乐在其中,偶尔竟还略微颔首。

的确,夏侯惠此时颇有所得。

在他原本想法中,乃是将壁坞择址在寿山北麓,依着山脉而筑。

毕竟江东以水师称雄,依山而筑可避免来自淮水的袭击,且山体就是最好的屏障,可减少被攻击的面,防守起来也能容易一些。

而且他选择的地点,乃是淮水与寿山之间距离最狭小之处。

缘由是壁坞外面空地狭小了,也可以让来敌无法以兵力优势将各部兵马铺展开来、用车轮战的方式连续攻坚。

但如今听邓艾的细细分解,他才发现自己许多想法都“当局者迷”了。

一者,邓艾断定江东不可能遣水师,逆着淮水来到寿山处。

淮水还得途径徐州才入海呢!

虽说江东占了徐州广陵郡的南部,也有水路进入淮水,但他们怎么可能冒着被青徐南下的兵马沿岸封锁截杀的危险,来进攻一部区区两千人的新军?

退一步而言,哪怕日后江东果真从淮水而来了,那必然是动用十万大军的战事了,新军也必定会被召回寿春城内驻守协防,不可能还留在城外的壁坞里坐等覆灭。

如此,就没必要将壁坞修筑在远离水源、且不容易凿井的地方,令守御时有缺水之忧了。

二者,乃是邓艾以为依山而筑反而更危险。

世人皆以为江东唯有水师精锐,但却忘了,贼吴如今控制的州郡皆是山脉纵横之地,其兵卒同样善于攀越山岭。

而寿山还真算不上险峻。

若将壁坞落在寿山脚下,很有可能就有被吴兵从山上偷袭的危险。

如此,依山而筑并不能减少被袭击的面,便也没有必要了。

三者,则是邓艾觉得不应该择址在寿山与淮水相距的最狭隘之处。

壁坞的作用,不仅是让士卒有依托而守御,更在于战事爆发之时可以庇护淮水两岸栖居屯田的士家与黎庶。而夏侯惠选择的这个地点,与黎庶聚居的邑落以及士家各个屯田点隔得太远了。

在仓促之间,不是所有黎庶与士家妇孺都有充足的时间跑来避难。

故而,他的建议是将壁坞择址在淮水畔,在黎庶与士家栖居之地的中间空旷处。

如此一来,黎庶与士家妇孺皆可以从容躲避战火了。

且不会有缺乏水源之危。

最重要的是,依水而筑可引淮水来修护城河,战事持续很长的时候,还能用渡船转移壁坞内妇孺减少粮秣的损耗。

最后一层思量,则是带上些许功利之心了。

邓艾觉得,如果临水而筑的话,壁坞也会变相的成为兖豫二州郡兵与士家驰援淮南的前哨,如掩护士卒渡河以及作为粮秣辎重输送的中转站等等。基于这样的考量,说不定征东将军满宠就会派遣其他部军士以及拨调更多物资来协助修筑了。

也让新军更拥有更多时间演武了。

“将军,这便是艾的思量。”

花了好长的时间才磕磕碰碰讲述完的邓艾长舒了一口气,再次行礼后,便正襟危坐恭候夏侯惠的决策。

耐着心性听完的夏侯惠,也悄然舒了一口气。

很认真的听一个口吃很严重的人长篇大论,属实是一种折磨。

比如曹纂因心不喜邓艾,以及修筑壁坞之事不归自己操心的干系,早就不耐折磨带着王乔离席而去了。

“嗯,士載见解颇善。”

轻轻颔首,夏侯惠赞许了声,旋即耷拉下眼帘沾须沉吟。

他心中已然认可邓艾的壁坞择址建议了。

如今思虑的是,要将邓艾放在什么位置上比较恰当,如不会引起曹纂的不满以及不违背军中转迁的制度。

而邓艾也静静的等候着。

在曹纂离去的时候,他就知道不会因为犯上而被杖责了。

因为曹纂若是仍想为友朋兼幕僚王乔出气的话,就应该继续在座等他叙述完,不管他是否言之有理都以“军规不可废”的理由,建言夏侯惠动用军法。

只不过,他也吃不准夏侯惠是否提携自己。

夏侯惠还很年轻。

而年轻人是很好颜面的。

尤其是权贵出身、备受天子器异的年轻人。

他方才将夏侯惠的择址驳得一无是处,难保夏侯惠在感觉颜面有失的情况下不会恼羞成怒。

毕竟,认可并且采用他的谏言是一回事,提不提携他又是另外一回事。

持续了好一阵的沉默后。

夏侯惠终于起身,来到邓艾的跟前,用脚轻轻抹去地上的舆图,换声说道,“士載才学甚优,充任一小卒实属屈才了。不过,军中无功不可迁职,现今正值新军甫立之际更要赏罚分明。这样吧,我将壁坞修筑之事托付给士載来调度,待壁坞修缮完毕了,我便以此为你录功、转你为新军五百人督(军曲候)。且日后伱若是有其他见解,不管是关乎兵事抑或农桑之事,皆可径直来寻我详言。”

“谢将军提携!”

闻言,早就起身恭立在侧的邓艾,连忙躬身而拜。

此刻的他心中激荡莫名。

不仅是蹉跎了近二十年的他今日终于看到了出人头地的曙光,更因为夏侯惠对他的器异。

是的,器异。

新军不过两千士卒,且不管士家还是屯田客都已然有了朝廷任职的千人督,故而五百人督的职位,乃是夏侯惠在权力范围内给予的极限了。

再者,夏侯惠许给了他可参与计议的权力。

那是擢拔心腹才有的行举。

以天子对夏侯惠的器异,他如果成为了夏侯惠的心腹,日后会缺乏施展才学的舞台吗?

不会了!

对自己才学不曾有过怀疑的邓艾,坚信只要自己有机会施展才学,封侯拜将乃必然也!

“莫着急作谢。”

不过,在邓艾心中激荡的时候,伸手扶起他的夏侯惠,还这样来了一句,“此事还需有个前提。士載,你先要去给王子松致歉。”

致歉?

为什么要致歉?!

关乎壁坞择址我的建议才是最恰当的啊

且我也没有没有什么过错啊

王乔被委以调度物资之任,竟看不到其中弊端出声谏言,此可见彼乃庸才耳。虽然我的言辞冒犯了他,但我的谏言也避免了他的过失,他应该向我致谢才对啊!

何来让我致歉的道理呢?

闻言,邓艾一时愕然,心念百碾。

不过很快的,他又想到了自己来之不易的赏识,为了不错过这次机会,心中便又觉得还是勉为其难委屈自己一下吧。

略微垂首,他出声道,“唯。在下必”

但话语还没有说完,就被夏侯惠抬手给打断了。

且似是看破了他心思一样,夏侯惠看着他的眼睛徐徐而谓之,“子松为人爱憎分明,士載若是诚心致歉,他定冰释芥蒂;但若士載敷衍了事,必然令他深感耻辱,与你势如水火。而他掌管粮秣辎重之事,令士載无法如期修缮完毕壁坞乃轻而易举之事。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世间有才者如过江之鲫,不乏贤也;而出身微末而名扬四海者,寥寥无几也!故而,士載还是想清楚了再去罢。”

言罢,轻轻的拍了拍邓艾的肩膀,也不等邓艾作答便转身离去。

徒留邓艾在杵在原地发呆。

一直待到扈从苟泉出声唤醒了他,示意他此处并非士卒可久留之地,他才回过神来。

旋即,很恭敬的朝着夏侯惠进入的军帐行了一礼后,才转身大步离去。

方向乃是王乔宿夜的新军邸阁。

心中也一直在品咂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句话。

时而觉得这句话与自己的为人处世格格不入,故而心生不屑;时而又觉得自己前半生的郁郁不得志,似是被这句话说对了一大半。

此番且先放低姿态致歉吧。

日后,日后之事待日后再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