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而纷乱的马蹄声在河谷回荡。
三镇边军压境而来,给元帅府达番军兵带来最深的血脉压制。
刘承宗麾下大多数蒙古人,这辈子的主要对手就是明军,但是在其有生之年,任何一个蒙古兵都没见过明军铺满山谷整军而来的景象。
蒙古人习惯的战斗,是数千甚至上万的牧兵,在漠南边墙内外与上千甚至数百边军遭遇,赶在明军的增援部队到来之前能将之击溃,则继续劫掠;若不能将之击溃,便就地撤军。
从来没有过两军对垒。
而另一部分没和明军见过仗的蒙古兵和番兵,此前遇到最可怕的对手是刘承宗的老边军。
所以刘承宗用蒙古兵先攻的计划泡汤了,那些脸色发白的蒙古人不足以承担这样的任务,只好临战改变策略,对杨耀道:“看来要你部先攻了,杀杀敌军锐气以振奋士气,让谢二虎策应。”
杨耀抱着头盔笑出一声,戴好钵胄抱拳道:“末将领命。”
说罢,他先转头对站在城头指挥城下炮兵调整火炮角度的黄胜宵道:“黄小你看准点,不要把炮子砸在我头上……台吉要不要跟我去玩玩?”
在城头观战的粆图台吉把脑瓜子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他贪玩,但不傻。
他可不是谢二虎那种半辈子在揣旦啃红景天的二百五,插汉部在宣大边军手上没少吃亏,而且一路西行,还被对面的贺虎臣揍过。
刘承宗给贺虎臣留下多大的心理阴影,贺虎臣就给粆图台吉留下多大的心理阴影,面积是一样的。
“我,我就在大帅身边学习,祝杨将军旗开得胜,你……你小心榆林尤疯子和宁夏那个贺蛮子。”
粆图台吉深吸口气,随着刘承宗东征一路攻城破堡,转瞬歼灭土兵,他已经完全端正了自己的心态,他不是元帅府的座上客、也不是蒙古大汗的弟弟。
他只是插汉部驻青海元帅府的普通使者而已,跟吐鲁番驻扎元帅府的使者失里是一样的,就当个战场观察员,挺好。
杨耀笑着拍拍粆图台吉的肩膀,这个插汉部台吉对他来说,比过去那些蒙古贵族都好玩,他俩的关系单方面挺好。
所谓的单方面,就是粆图台吉特别感激杨耀,因为杨将军给种个痘儿。
杨耀给他种痘,其实没安啥好心。
自从在刘狮子那领了培育痘苗的使命,杨耀所过之处会喘气的都得被种个痘。
杨耀心说早晚要给蒙古兵种痘,但蒙古人非我种类,没种过痘啊,万一反应大,死了咋办?那捕鱼营、辎重营的蒙古兵,也都是大元帅的兵,命也都是命。
正当苦思冥想之际,杨耀就看见没法找刘狮子玩、闲得在河嘴团团转的粆图台吉,当时杨参将的眼就直了,那心情比当年在固原领军饷都高兴。
嘿!巧了嘛不是——这儿他妈有个死了不心疼的外人。
他去问刘狮子,能不能给粆图台吉鼻子里也塞个痘苗。
刘狮子答应了,杨耀很高兴,认为大帅果然跟自己的想法一样,外人死了不心疼。
但实际上俩人的思考过程是不一样的,杨耀是认为这事很危险,所以要给粆图台吉种痘;刘承宗是认为这事不危险,所以才答应给粆图台吉种痘。
他压根就没往危险性那边想,只是考虑给粆图台吉种痘,会给插汉部带来的影响,稍加寻思,觉得也没啥影响,那就种上吧。
后来粆图台吉就被杨耀逮走了,反应良好,再也不怕天花了。
粆图台吉对这过程没觉得怎么样,那大元帅鼻子里不也塞了团棉花嘛,他一团儿、我一团儿,这说明啥?
说明我们哥俩儿的地位都很高。
到现在粆图台吉都不知道,他是人类对抗天花的历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实验材料之一,重要程度仅次于李万庆逮的那只猴儿。
他印证了人痘种植术的对象只要是人,都有效,不拘族类。
那猴儿印证了种痘术的对象不一定非得是人,比他更重要。
杨耀下城集结马营兵将,三千六百骑已在千总魏迁儿、韩世友、杨承祖的率领下集结完毕,旋即引军从南边过桥,在湟水河湾的东岸列阵。
没过多久,谢二虎也引蒙古马队渡河,六千蒙古牧兵为两部,位于杨耀的横阵之后。
粆图台吉听着鼓角争鸣,密密麻麻的马军在百步外的河东列阵,对刘承宗感慨道:“杨将军的马军严整,真是精骑……敌军近了,大帅为啥不用那个镜子。”
刘承宗笑笑,啥都怕对比,杨耀策骑在对岸正中间一站,身后的千总、把总就知道自己该站在哪儿,各骑牵双马间隔四步站出营阵,当然看得整齐。
谢二虎的蒙古兵看着是六千军队,人手也都经过挑选,都是掌握一定战斗技巧的人,但他们熟悉的都只是百人队级别的队操,没有营操习惯,六千人站到一起并不是一个整体。
他知道,粆图台吉说的镜子是他手里的望远镜。
刘承宗摇摇头,笑着把望远镜递给粆图道:“你拿着玩吧,我用不上它了。”
他已经用望远镜看过敌军的队伍了,用的是马兵在前、步兵在后的纵队行军阵型,步兵携带战车,战车上肯定装备火炮,但能确定的是没有千斤以上的重炮。
这对刘承宗来说已经得到足够的信息,不需要再用望远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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