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正西的袖川门外二百步。
正值阿干河上游冰雪消融,山洪爆涨奔涌至握桥之下,水沫飞溅浪涛轰鸣,河流两岸草木繁盛风景如画,数十轮巨大的水磨水碾缓缓日夜转动,形成虹桥春涨的奇景。
河流上游的兴远寺梨花盛开芳香四溢,在这风景旖旎之时,这里本该有临洮运来的米粮、西固的西瓜和黄河艄公运来的木材在岸边形成大宗买卖的集市。
只不过战争,让这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
陕西巡抚标营中军张全昌立在亭旁,看衣甲杂乱的标营军士拖拽铳炮、曳旗而行,自阿甘河西岸撤向兰州城,面色铁青。
在他送给巡抚练国事的密信中提到,兰州城有人泄露了军情。
元帅府成百上千的皮筏在一日之间准确绕过埋设地雷的防线,在西固城的北、西、东三面登陆,使他的伏击完全失效,还险些被包围在喇嘛岭。
要不是他经验充足,赶在合围前决意撤退,兰州最后一支完整编制的精锐部队也将葬送于城外。
眼下尽管保住这支军队,却因躲避合围丧失了野战的主动性,究竟是得是失,张全昌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后方揪出奸细之前,他的标营万万不能出城浪战。
贺人龙在城上同样脸色铁青。
他是这座城里所有守将中,对战场敌我双方情报掌握最多的人。
元帅府军队躲避地雷阵登陆的方式、张全昌还未伏击就被练国事撤回来,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不难让他得出吓个半死、气得冒烟儿的结论!
贺勇向刘承宗泄露了军情。
不过贺勇终究是从小就替他挡箭卖命的兄弟,何况城上人多眼杂,也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贺人龙只是没好气地瞪了贺勇一眼:“等着挨炮吧你!”
贺勇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凑上前小声道:“将军,咱能插旗。”
贺人龙仰头痛苦地闭上双眼,再转过头绝望地看了自己的家丁头子一眼,压低声音道:“还插旗,插个蛋嘛!你是不是以为别人都是傻子?”
贺人龙在心里暗骂,从前他怎么就没发现刘狮子和贺勇凑到一起,有八百个心眼子呢?
刘狮子八百零一个,贺勇负一。
他恨铁不成钢道:“你叫人耍了!”
这俩人凑一起真是绝了,一个他妈的是蠢,另一个是他妈的坏。
他让贺勇去找刘承宗,本意是认识到练国事和张全昌的设伏,会让刘承宗损失惨重。
怕刘狮子发疯屠城,才叫贺勇过去让狮子念念香火情。
反正双方没什么大仇,只是各为其主,我不可能投降,你也不可能退军,老长官带着弟兄混口饭吃,没必要赶尽杀绝。
这话就说一半,刘承宗如果够聪明,会谨慎行事,小心排查兰州周遭地形,减少伤亡;他要是个大笨蛋也无所谓,反正老长官也提醒过你了。
最后不论如何,贺人龙都能落个好,说句难听话就算战伤被俘,好歹也会给医治一下,各为其主,这就行了呗。
贺勇倒好,直接把练国事的军机部署和盘托出。
刘承宗更是王八蛋,装都不带装的,军队像鬼一样从黄河里爬上来绕过地雷阵,直接兵分三路围住喇嘛山。
围还没围住,让张全昌在没有发生战斗的情况下跑回兰州城。
贺人龙可不相信,能正面击溃三镇边军的刘承宗,会菜到没有围歼巡抚标营的把握,他顺着这个方向想,便很容易得出结论:刘狮子是故意的。
故意要把张全昌撵回兰州城。
只不过贺人龙起初想不明白,刘狮子这么做的目的,不过他很快就能想明白了。
从四月初二傍晚开始,西固方向的炮声轰隆,直至初三清晨,炮声终于停下。
待到上午,城西河对岸的田垄上,先是有成百上千的百姓驾车赶驴,向东奔逃,随后步行逃难的百姓络绎不绝,在田垄上扬起漫天尘埃,逃往兰州。
人们登上只能走人的握桥,将车驾尽数留在西岸。
练国事本想烧掉把这座握桥焚毁,但张全昌说那桥烧了也就没了,西寇想渡河怎么都能渡,还不如留着握桥有个阻击敌军的地方。
因此张全昌便在握桥留了几名士兵把守,盘查过往行人,以防有贼兵探子混入兰州城防。
不过这会也用不着防了,好几千人逃难过来,根本来不及盘查,更有被扒得只剩单衣的把总跑到城下,报告西固失守的消息。
张全昌顾不上生气,百姓逃来也不全算坏事,正好被他整编民夫,在城外二百步修造羊马墙,以备城防。
兰州从前有杨一清主持修造的羊马墙,只是那是正德嘉靖年间的事儿了。
这里承平已久,即使是松虏海贼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兵灾都没能影响到兰州城,影响百姓赏景往来渡河的羊马墙早被拆毁。
只不过这很正常的征召整编难民,却让逃来的百姓炸了锅,里面有头有脸的士绅人物纷纷控诉,你官军怎么还不如贼兵呢?
就连张全昌都傻眼了。
细细追问他才知道,这些百姓往东逃,一不为逃贼杀、二不为逃饥饿,人家就是为躲避力役逃过来的。
难民中德高望重的老者声泪俱下,控诉元帅府军队的恶行,那些军队正面围着西固城,打发散骑奔赴各庄寨,煽动百姓袭杀士绅,开仓放粮四处宣告安民以蛊惑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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