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复兴啊……”
凤翔府城下的新筑大营,刘承宗端详战报。
看到焚楼赴死的段复兴,刘承宗的内心平静里带着少许复杂。
既有钦佩和遗憾,也有一点成人之美的愉悦。
他并不认为段复兴做的不对,也不觉得段复兴是个疯子,恰恰相反,他甚至心有惺惺相惜之感。
本质上来说,他们都生在大明,接受一样的教育,功名虽有高低,却都是大明的读书人,只是际遇不同走上不同道路。
这点儿差异,显然不妨碍刘狮子能理解段复兴的行为。
在他眼中段复兴的死法决绝且惨烈,但这不算不得好死,这是他所能想到,最好的死法。
段复兴一介书生得了功名,受朝廷官爵,食皇上俸禄,人是朝廷命官,妻母俱授诰命夫人,出人头地追求了,荣华富贵享受了。
叛军打过来,他去苟活?
国破家亡,无力回天转日,读书人还有最后一个兜底的答案。
这就是他所追求的命运。
正命。
刘狮子专门叫了携笔墨的羽林骑,将战报递去,说:“记下来,大明陕西参议段复兴,镇守乾州,城破亡于阵……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
说罢,他又补了一句:“尸身被毁的事就别记了。”
城破之后,师襄麾下新降参将杨国栋,第一时间搜寻段复兴的下落,得知其死于城中格斗,寻来尸首大卸八块以泄鞭杀使者之愤,还把脑袋献给了张献忠。
但张献忠专门给刘承宗送来的战报,就完全没提段复兴尸身被毁的事。
要不是王文秀这边有师襄送来的战报比对,刘承宗都不知道有这情况,为此还专门派人给张献忠送了封信,询问这事。
就这尸身被毁的事,搁在别人身上,刘承宗就不问了。
反正来龙去脉都很清楚,杨国栋是个比较简单的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嘛,事情做就做了。
师襄还是有点缺乏安全感,战报上事无巨细不敢隐瞒,直接给王文秀如实报告。
本身这也不是啥大事,问不问、说不说都意义不大。
反倒是刘承宗在这件事上,察觉出师襄这个旅帅,跟新降的参将杨国栋倒是合得来。
俩人一个对上一个对下、一个对内一个对外,搭起伙来相得益彰,没准还真能让临洮旅从三线部队,往帅府二线部队挤一挤。
不过张献忠不吭声,刘承宗就得问问了。
毕竟架不住刘狮子对老张的期待啊,那都低到脚指头了,就没当个正常人。
张献忠不主动说,刘承宗根本不会往他老实不老实那个方向想。
他火急火燎让人送信,心想:你张秉忠别给我把段复兴吃了就行!
正巧,这会儿刘承宗前脚到让人记下段复兴的事,后脚传令兵就带着张献忠的信回来了。
其实张献忠看见刘承宗询问段复兴尸身的信,心里还挺复杂:又跟他想的不一样!
张献忠自打投了元帅府,最大的爱好就是揣摩刘承宗。
如果不是担心被人误会告密谋反,他甚至想召集旧部钻进小屋,没事儿就召开议事研究刘承宗。
偏偏有些时候揣摩没有用。
就好像段复兴这事,张献忠想不明白刘承宗究竟会喜欢还是讨厌。
因为张献忠自己经历过,看过大明县官死守城池,害他死了很多部下,那县官必须杀,但杀了之后,他心里又很复杂:这样的忠义之辈,若是自己的部下该多好?
所以他没办法揣摩刘承宗对这事的看法,它是动态的,可能刘狮子今天觉得杀得好,明天就会觉得杀得不好。
因此张献忠很机灵地做了两手准备,一边准备好盛放首级的石灰木盒,只要把头颅塞进去就能发快递了;另一边寻来军中二皮匠,搜集段复兴的尸身,一声令下就能恢复原样。
然后给刘承宗这边送来一封叙功战报,完全没有提及段复兴尸身的事,打算视刘承宗回信的态度,做出自己的选择。
万万没想到,刘狮子再一次不按常理出牌,回信直接问他:段复兴尸首怎么样了?
段复兴现在就像薛定谔的猫一样,在五体俱全和碎尸万段之间横跳,这让咱老张咋回答嘛?
只能硬着头皮说了实话:大帅想让段复兴怎么样,他就会怎么样。
刘承宗一看这信,心里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当下也放心了,弹弹书信,自言自语道:“没吃了就好。”
中军营帐里,正在舆地图上指挥画师勾画敌情的王文秀听见他自言自语,他也没听清,便问道:“大帅?”
刘承宗摇摇头,笑眯眯地把信放下,对传令兵道:“回去告诉张部堂,我想让段复兴埋在乾州,让他别耽误时间,办好了赶紧带兵往凤翔来……”
就在他们说话的功夫,王文秀已经指挥画师将凤翔府周围的舆图绘好,一块块标注兵力的木牌放置图上,看得刘承宗心生迷糊。
他完全看不明白,盘踞于凤翔府西边的明军到底想干什么。
在他率军自西安府向凤翔府转移的时间里,王文秀跟明军在凤翔府爆发了十几次小冲突,基本上把明军番号摸了个差不多。
眼下宝鸡、散关、陇安甚至北边的陇州,全是明军扎下的一座座营地,汇集昌平、云南、四川、宁夏、延绥等地三万多人马,单是王文秀能准确指出将领姓名的就有六个营。
但是,让刘狮子最疑惑不解的地方也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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