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交兵的第一个夜里。
明军先锋官相希尹,狼狈逃进张应昌位于金银滩的大营。
钻进营帐,相希尹兜头拜倒叩首,就要把刀自刎赔兵败之罪。
他倒不是装出来做样子,甚至刚被打败时也没想自刎,只想赶紧逃回来。
可路上越跑越气,越想越不想活了。
他的军队不是稍加失利就怂了的软骨头,元帅军的骑兵先后冲了四阵,三次冲进阵里,可以说军阵都被冲烂了。
偏偏每一次,骑兵都会被明军步兵用长矛、腰刀、骨朵这些冷兵器格斗逼退。
一方面是明军步兵大阵被冲烂后,结小阵格斗的能力很强;另一方面就有点好笑,是因为卫拉特骑兵的近身格斗能力并不突出,以至于乘骑状态下,他们很难在近身格斗时一个人打三四个明军。
骑兵需要的战斗宽度远超步兵。
卫拉特骑兵的优势是冲击力强,但挟矛冲锋并不等于近身格斗,混战格斗是他们的劣势。
温良改部下,装备防护最好铠甲的骑兵,也就跟明边军步兵穿的铠甲差不多。
但是像那样的铠甲,他只装备了两个选锋队,而对面的明军满地都是。
不是刘承宗抠门儿,不给士兵佩服甲胄,边军的甲叶子在西安的关中书院旧址塞了满仓库都没人要。
只是游兵营在战术定位上,就是一支轻装骑兵部队。
在随身携带一长两短三杆矛和一张弓两壶箭的情况下,卫拉特骑兵在常用行军衣食毡子之外,能选择的防护装备非常有限,通常都是镶铁皮甲和绑护心镜等散件的皮袄。
刘狮子在操典上的要求,擅长挟矛冲锋的为卫拉特骑兵所在的游兵营蒙古部瓦剌司,责任是在游击中担当骑射手的同时,伺机践踏追击溃军,并持矛冲撞迫近的敌军骑兵,保护比他们装备更轻的漠南司。
撞的是敌军骑兵,而不是严整的步兵军阵。
毕竟骑兵冲阵勇猛归勇猛,可是在刘狮子看来,这完全是热血上头的冲动之举。
但设计上是一回事,临战的随机应变是另一回事。
至少在这场交锋中,马科、李逢吉和温良改配合得很好,骑兵一次次冲击迫使明军不能移动,最终使下马步兵和火枪战车迫近,一锤定音。
相希尹的三千人标准营,以骁勇强悍的作风一次次逼退冲进阵中的骑兵,却在大口径火枪的威胁下被吓破了胆。
人们蜂拥逃窜,最终随相希尹进入金银滩阵地的明军只有不到四百人。
面对前线兵败丧师的噩耗,张应昌并未如相希尹预料中发出任何责难或嘲笑。
开玩笑,张应昌什么人啊,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一万大军,在不跟人动手的情况下,一天的时间里跑到一个不剩他都见过。
你三千人,跟刘承宗的兵干了一仗,还能逃回来三百多号人,这叫什么?这叫将才!洪军门没封你个总兵官算他亏大了!
张应昌听了战斗过程,非常宽容地像个老大哥,温声安慰道:“不过是输了而已,谁也没想到会在这遇见敌军。”
他心说打成这样已经不错了,难不成还想打赢啊?
哪怕是他亲率部队,在行进中猝然遇袭,也没把握能打得比相希尹更好了。
“卑职无能,败了前阵,我军是撤入灵州还是……”
相希尹没把话说出来,追兵就在后头撵得很紧,敌军支援想必也很快抵达。
他觉得凭他们剩下三个营在城外野战,赢面不大。
“来不及进城了。”
张应昌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却没答应,只道:“贼子人多马众,跑起来比我们快,何况我军前阵新败,若在夜晚赶路遭遇截击,大军被追上就没了。”
“我已将情报传告宁夏,不过那边多半指望不上,倒是向后卫的求援,没准明日能赶来救援。”
就在这时,南边隐约传来呜咽的角声。
夜幕下,明军在秦渠滩涂设下的篝火堆之间,一道道骑兵的影子在随风摇曳的火光下拉长扭动。
枪火不时在远方的黑夜里闪烁,响出几声,又重归沉寂,直到再度突兀响起,忽远忽近。
让人不难想象黑夜里隐藏着一些可怕的东西,你打我退,你追我围,一步一步,以命相搏。
元帅军的追兵,来了。
直到大营里的鸣金击钲声,在夜晚的寒冷荒原传出很远。
张应昌说:“不必追。”
自家人知自家事。
他的塘兵技不如人,兵力也不如人,白天都难以起到遮蔽战场的作用,夜里摸黑搏战,更是只能枉送性命。
自宁夏总兵贺虎臣兵败黄龙山,一败又一败,西北明军哪儿还有正经塘骑?
张应昌手上不过是些仓促凑数的探马侦骑,有些人连塘兵的旗子都没有,配发了塘旗的也不会打旗语,那旗子就是纯装饰品。
分散开的正规骑兵,在追逐战对上配合良好的塘骑是白给;结马队聚集一处又不能遮蔽战场,何况也追不上塘骑。
真追上了,不是被塘兵包围,就是被引到伏击圈里。
没意义。
不远处的夜幕下,一座用粮袋装了砂石,临时堆起的土山上,马科端着望远镜了望明军大营,面露不虞。
“他们倒是好运气!”
紧赶慢赶,一路追到这里,看见这里的地利和巨大营地,马科就知道,张应昌的这座营地他是攻不下来了。
他之所以追得慢了些,是因为降军颇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