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1914年夏秋始,北京三海之内帝王的鬼影若隐若现,并且常有血腥味,一时间伴随着袁世凯踉跄的脚步,阴谋杂错,扑朔迷离……

袁世凯走在一条怎样的路上?

回首历史,从破碎和完整中撷拾、拼凑,三海的风风雨雨早把他稍显笨重的脚印冲刷一净了,彰德的坟墓自然也是沉默的,笔者只是分明感到:袁世凯毫不察觉他正走向一生的尽头;而在他走这一段最后的路途时,他一反往昔的稳重,显得踉踉跄跄;无疑这是袁世凯自己想走的路,也是为众多的人推着走的路;再说在公然的“举旧政用旧人”之后,怎么能不走那一条旧路?

袁世凯在1913年底,仍然不失从容。Www.Pinwenba.Com 吧

他相信他有足够的时间和力量,关于时间,他除了双腿有轻度的风湿外,早起晚睡,在中南海的办公室里运筹、调动人事,精力充沛,从无倦容,更何况他信命,算命的说他“山根深厚,贵不可言!”至于力量,袁世凯倚仗的首先是北洋军,其次是朱尔典为首的外国使团代表的西方列强作后盾。再加上革命党人杀的杀、关的关、逃的逃已经不成气候不足为忧了!

那么袁世凯所忧者为何?

大凡大的独裁者便无一例外有大的疑心病,亲信、部属、乃至子女都在怀疑之列,由疑而生忧,疑也不尽,忧也不尽,着实活得不轻松。

那年头怀疑之下做了冤鬼的应桂馨在先,赵秉钧继之,后来又有一个便是王治馨了。

王治馨是赵秉钧的至交,也是袁世凯结识二十多年的旧友,鞍前马后为袁世凯效力,先后出任过内务部次长、京师警察厅总监、顺天府尹即京兆尹。

袁世凯与赵秉钧密谋刺杀宋教仁时,王治馨正在京兆尹任上。赵秉钧一生谨慎娘胎里带出来做特工的料,一切的机密只对一个人说或者有所相商,这人就是王治馨。赵秉钧这一手也是为着防袁世凯,活着多一个证人,死了有人说句公道话,因而杀宋之举,王治馨一清二楚。待到宋案不可开交,北京的国民党议员要赵秉钧到会解释时,王治馨代表赵秉钧到会并讲话,声言“宋教仁决非总理所杀,总理不能负责,此责自有人员!”这些话一说,京中各报纷纷报道,赵秉钧对王治馨说:“老兄,你我都要安排后事了。”

王治馨:“为何?”

赵秉钧:“你这几句话不是泄露天机吗?”

王治馨:“真乃糊涂一时!可总得说话!”

未几,赵秉钧在天津直隶民政总长任上暴死,然后王治馨也被逮捕,1914年10月21日,袁世凯批令“立即枪决”,罪名是“贪污500元!”

这几天,袁世凯演了一出实在叫人哭不得笑不得的包公戏。

袁世凯想做包公了。

当张勋、阮忠枢等20多人上书、乞恩,请求袁世凯“念旧部之宜,贷其一死”时,袁世凯让夏寿田传出话来:“乞恩之呈概不批答,乞恩之人概不接见。”

10月23日,袁世凯指定总检查厅长罗文干会同步军统领江朝宗监视行刑,刑前照例赐酒饭一桌,菜也丰盛,一大碗红烧肉,一条松子黄鱼,并有木须肉、爆肚丝、酸辣汤,四菜一汤。

王治馨拒不进食。

罗文干问;“何故?”

王治馨:“生为贪官,死作饿鬼。”

罗文干:“既然知罪,但吃何妨?”

王治馨“我要作个榜样。文干兄你何尝不知,北洋军内总统府中,大总统为首谁非贪官污吏?杀人灭口,雕虫小技,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王治馨一死,宋教仁案的唯一知情者再也不会开口了,袁世凯顿时又换一副面孔流着眼泪对左右说:“王某故友也,何忍见他有此结局?惟案情重大,不得不以公义而灭私情。”并发给王的家属抚恤费计银1000两,次日又下令申儆百官,以王治馨为戒。

袁世凯唱罢这出戏,自以为做、唱的功夫都不错,哪知道京城内外的北洋旧部纷纷“唏嘘”,一言以蔽之:心寒!还有私下里聚会发牢骚的,说:“坐赃500元枪决?看来,哥儿们的头人家想什么时候拿掉就可以拿掉的。”

老百姓却自有妙论,有的说,“那袁世凯早该枪决十次八次了!”也有的说,“北京城里让子民百姓统统出城,扔一颗炸弹,放心,炸死的全是贪官污吏!”

贪官污吏实在太多了,多如牛毛。

这些言论均被密报到了袁世凯的案头。

其时京城特务横行,尤以军政执法处为最,前一年夏天,北京的监牢里关押的人犯太多,这些人犯中著名的有北京《民主报》总编辑仇亮,四川会党领袖张百祥,辛亥革命军参谋曹锡圭,南京临时政府司长林逸民,河南革命军参谋长余国祯等,未经审讯即被枪决。监狱人满为患时,解往保定“寄监”,仍然关不下时,陆建章要来一本囚犯名册,随便把“红圈”圈下去,圈一个枪决一个,如是,杀害的数以千计。军政执法处以外,还有段芝贵的拱卫军司令部执法处,及京师警察厅、探访局、绥靖处。均受袁世凯直接领导,袁世凯的密探一直派到了徐世昌、黎元洪、段祺瑞的身边。

袁世凯知悉北洋旧部有那么多的牢骚,不觉心惊,忽然想起十天前长子袁克定的建议:成立北洋模范团之举,已经迫在眉睫了!

“尾大不掉!”袁世凯反复想着这四个字。

段祺瑞昨日面呈袁世凯的一份计划中提议,以后北洋军中旅长以上的军官由总统任命,团长以下的由陆军部任免,“段祺瑞想分权了!”军政执法处的密探还报过一个条阵,说段祺瑞近来特别爱下围棋,于布局之道却概不钻研,只是任凭对手将他的棋子团团围住,再行设法突围,颇费思量而且神情苦恼常常自言自语:“围住了又被围住了!”

每战必输,输后必然震怒,段祺瑞下棋一是喜欢执白二是肯定要由他先出手,输了之后的借题发挥更饶有兴味:“看见吗黑吃白黑杀白,这就叫暗无天日!”

段祺瑞有感于虽在陆军总长任上,为袁世凯走南闯北不说,如今在总统府的大元帅统率办事处里他不过是一个大办事员,排名在王士珍之后,王士珍因为圆滑而为袁世凯宠信,且与袁克定过从甚密。

某日,袁克定找到段祺瑞:“段总长,想和您商量一下北洋军模范团的事。”

段祺瑞正在读《顺天时报》,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行军打仗的事你也管?”

这句话却是很重了,谁都知道袁克定是个跛子。

袁克定当然也不退让:“是大总统让我找你的。”

段祺瑞:“拿手谕来!”

袁克定:“不曾想到这一层。”

段祺瑞:“请回大总统话,军机重大,国运所关,竖子皆可领兵,将军不如归田!”

这是在训孙子了!

不仅是袁克定,即便梁士饴、阮忠枢、夏寿田这班“大内”中枢中人,段祺瑞也概不买帐,开口就是国骂,他学的是乃师袁世凯讨厌文士的斯文、哆嗦。有一次袁世凯召文武大员密商国是,段祺瑞竟也粗口喷出,袁世凯面有怒色了:“你不是姜桂题。”

要说袁世凯对部属,虽然常常换着几副面孔,却还算随和。但,北洋属下直到民国初年,谁见了他都得下跪,北洋军的传统概而括之一句话:只知有袁世凯,不知有其他。段祺瑞当初做协统的时候自然也是如此,只有一人例外,此人就是老毅军首领姜桂题,亳州人,做过热河都督,虽非心腹却是老资格。袁世凯做了大总统后,私下里仍然称他老叔。他在袁世凯面前不仅可以“操他祖宗十八代”的骂,情况紧急时还当着袁世凯的面端起痰盂便往里尿尿,袁世凯也只好苦笑,待他稀里哗啦尿完,赶紧让勤务兵倒完了事。还要问一句:“尿得痛快?”

“你不是姜桂题”的出处,便在这儿。

又过了几天,袁世凯把段祺瑞叫来,什么模范团、各省都督改制将军等等话题一概不提,只是直言道:“你的气色不好,想是有病,应当休息休息。”

段祺瑞:“大总统还有别的事吗?”

袁世凯:“没有了,你走吧。”

“你走吧,”这一句话,段祺瑞这个性格刚烈的人差点儿掉出眼泪来,从洹上复出,枪林弹雨没有少钻,现在轻飘飘一句话,你走吧!

段祺瑞当即和亲信、时任陆军部次长的徐树铮商量,立即因病告假,为安全计,不能在北京也不能离开北京,徐树铮密派亲兵一个连开赴西山段祺瑞的住处,昼夜守卫。西山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泉有树,既离开了权力中心,又不至于闭目塞听。

段祺瑞去西山“养病”后,袁世凯授意肃政厅清查徐树铮购买外**火的帐目,并下令免去其陆军部次长的职务,段祺瑞的势力便从军界最高指挥部里一扫而净了。

北洋军相当于师一级编制的模范团正式成立,之言论、街巷之谈说,道及君主,恒必以恶语冠之随之,”这是中华民族难得的一次进步。

曾经“咸与维新”的袁世凯,为了铺平做皇帝的路,开始说“人心”、说“道德”了,孔子再一次被统治者的强权扭曲、利用,孔教会、孔道会、孔圣会之类,在北京喧嚣一时。袁世凯再也不说共和、民主、公仆了,而是俨然一个道学家:“中国数千年来立国根本在于道德,凡国家政治、家庭伦理、社会风俗无一非先圣学说发皇流衍。是以国有治乱,运有隆替,惟此孔子之道亘古常新,与天无极。”

1914年9月28日早晨6时30分,袁世凯在重重护卫下抵孔庙祭孔,着绣有四团花的十二章大礼服,腰围紫色缎裙,头戴平天冠,由侍仪官朱启铃、周自齐及随从武官荫昌前导行礼,三跪九叩,从容若定,虔诚恭敬。

同年12月20日,袁世凯命令恢复前清王朝的祭天制度。23日清晨,袁世凯离开总统府,一路上开道者、随行者浩浩荡荡,所有礼仪全是沿袭清朝皇帝的旧制,至天坛,更衣、登坛、膜拜,却是有些心神不定。

袁世凯的脚步正是由此开始踉跄恍惚的。

如果说其时袁世凯已经控制了国内局势,可以一步步推行帝制的话,世界上的风云变幻却是既非他可掌握也出乎意料。1914年,:略论君主与共和。文章还算温和,两种制度的长短处都写到了,其明显倾向于君主制的观点流露在结尾一段文字中。四版的“采风快讯”栏中有一篇豆腐干似的小文章,说的是茅山老道夜观天象,说明年有真龙天子登极,“是时也,四海安定八方归心共享天下太平。”

袁克定也笑了,这些话说到了他心里,会心一笑,胜过千言万语。

日置益:“大公子什么时候需要,这份报纸填上年、月、日即可出版,当然有大公子看重的文章给我送来一字不改照登不误,而且稿费从优。不过,大公子应该明白,这张报纸是只给大总统看的。”

袁克定心机深藏,岂有不懂之理?

袁世凯仍然为“二十一条”所困扰。

一方面他照例用银元疏通日本顾问,回日本探询日本元老松方侯爵的态度,以作摸底;另一方面由陆征祥接替孙宝琦为外交总长而企图拖延谈判,最后是密电冯国璋联合19省将军通电全国,声称“拒绝二十一条,不惜一战!”

哪知道袁世凯的这老套子早被精明的日本人看透,日本外相加藤电告日置益:

各省将军通电一事,此为袁氏权诈老套,对我帝国进行,毫无影响。

袁世凯始所未料的却是,冯国璋的通电以及他有意让报章透露出去的涉及二十一条的一些内容,顿时在全国形成一股反日浪潮,各大城市纷纷成立反日爱国组织、商号、店家宣布抵制日货,游行、演说、烧日本货遍及海内,中国人民不甘当亡国奴的呼声使袁世凯坐卧不安了,三令五申,禁止抵制日货。

不是要不惜一战吗?正其时也!

袁世凯毕竟是西太后的宠儿,他的行为如一切以维护自己统治权力为根本目的的独裁者一样,对内镇压、剥削,对外谄媚、投降;对他来说如今压倒一切的是赶紧登上皇帝的宝座。

袁世凯犹豫过、愤怒过,权衡之后,却在举国上下的反日浪潮中,重开秘密谈判,将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稍加修改,作为修正案提出。日本入步步不让,这些跑到中国来抢地盘、占铁路、挖矿山的强盗们,认定中国是他们的殖民地,中国人是他们的奴隶。而袁世凯的外交总长陆征祥,在日置益托辞生病时,竟亲至日置益卧榻前问候、会谈。

日本政府于1915年5月7日发出最后通牒,限48小时内,袁世凯必须承认“二十一条”,否则“将执认为必要之手段”,而青岛、沈阳等地,扛着太阳旗的日本兵已经磨刀霍霍了!

5月9日,陆征祥、曹汝霖代表袁世凯接受“二十一条”。

中国人民至死也不承认“二十一条”,全国教育联合会决定以5月9日为“国耻纪念日。”各大城市的大学生、中学生纷纷走上街头,尤以汉口、汉阳最为激烈,学生和商民群起捣毁日本商店。在袁世凯的严厉镇压之下,风潮虽告平息,却种下了更深的仇恨。

“夏天来得这么快?”袁世凯吃罢晚饭自言自语。

居仁堂外的佣人中间,马上就小声地传开了:“总统的脾气好一点了。”

以袁家的不定之规,在袁世凯当总统以前一应差役全称他为“宫保”,当总统以后则都叫“总统”,在帝制自为期间也没有改变过。

居仁堂楼上袁世凯卧室的另一头是他最喜爱的二女仲桢、三女淑桢的闺房,老妈子已经上楼告诉姐妹俩了:“今儿个总统高兴一点了,晚上请安时可以多说两句话。”

袁世凯抽完一支雪茄,正要去办公室,杨度已在那边等着了。

五姨太小声地告诉他,从河南老家来了一个仆人,要面见总统有要事禀告。

“是谁?”

“冯老爷子?”

“那不是守坟的吗?让他来。”

冯老爷子见过袁世凯,禀报说:“三个月前桃花刚开的那阵子,有一个晚上我巡查了一遍坟地便回家睡觉,刚躺下就做了个梦,大总统,要说这梦却是老夫从未做见过的,只觉得满眼金晃晃的,还有彩云来回地飘。”

袁世凯顿时把眼睛睁得老大地问:“那是什么地儿?”

“要说呢,就咱们祖宗的坟地上空呗!那彩云飘了一阵后,金光更加耀眼,还有一阵阵带香味的风,风吹过后一龙一凤落在坟地的两侧,龙在左,凤在右,中间是一棵常青树。”

袁世凯:“是吗?是真的吗?”

“可不,祖坟上是有一棵松树,只是年代太久,三枝两丫的还见绿,我这梦一醒提着灯笼就往老坟上跑,你猜猜,大总统,我见到什么了?”

袁世凯:“说!赶紧说!”

“那棵老松树全长出了新枝条,左是虬龙枝,右是凤头丫,我乐得说不出话来,赶紧写信给大爷,大爷回信说‘你速来北京面告总统’,这不,我就赶来了,龙凤呈祥啊,祖上积德,大总统,大喜啊大喜!”冯老爷子竟然涕泪横流了。

袁世凯喜上眉梢,忙传话备酒饭,又告诉五姨太赏冯老爷子300块银元。

袁世凯深信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看来这皇帝是非做不可的了。他今晚的高兴里还有另一层对袁克定的满意,没有包揽此种事关天命的大事而让冯老爷子当面禀告,看来这小子还算有长进。

杨度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夏寿田悄悄地密告杨度,设法在北京弄一个推动帝制的机关,只是公开的名义以讨论学术为由,不必带上官府的色彩,杨度与袁克定其实早在密谋这一件事了,有了夏寿田这番话,再面见袁世凯后,便可以放手去做了。

杨度:“君主立宪势在必行,度拟组织一个机关鼓吹。”

袁世凯:“不可!外人都知道我们之间关系不同寻常,以为是我指使的。”

杨度:“我力主君主立宪十有余年,随民国者随总统耳!民国以来乱象纷生毋庸多论,旧事重提。度乃当今在痛斥杨度之余,也问过古德诺:你为什么不回美国去捧个皇帝出来呢?

在这期间,孙中山、黄兴等革命党人看到袁世凯称帝之日已经在紧锣密鼓中临近了,讨袁的筹备也在进行中。

梁启超何去何从?当时实为不少国人注目,只因梁启超虽辞去币制局总裁,却仍然徘徊于京城,坊间传出,梁启超有牢骚名言:“举国沉沉,鬼气重重。”他还就国体问题写了一封长信给袁世凯,如在他之前或在他之后的很多文人一样,希望能以至诚影响当局,在这封信里他对袁世凯仍然保持着尊敬,劝其勒马于悬崖,梁启超所言确实掷地作金石之声,举其要者:

我大总统何苦以千金之躯,为众矢之鸽,舍磐石之安,就虎尾之危,灰葵藿之心,长雀苻之志。启超诚愿我大总统以一身开中国将来新英雄之纪元,不愿我大总统以一身作过去旧奸雄之结局。

梁启超还进一步论道:“立国于今世,自有今世所以生存之道,逆世界潮流以自封,其究必归于淘汰。”

可惜袁世凯再也听不进梁启超的话了。

筹安会发动前,袁克定突然邀梁启超去汤山袁大公子的新住处小歇。

席间袁克定开门见山:“共和以来天下太乱,重立帝制实在是人心所向。”

梁启超:“我给大总统的信上写了诸多想法,还是稍捐复古之念,力为作新之谋的安当。”

梁启超知道袁大公子的宅邸周围有北洋军层层守卫,不知今晚的鸿门宴吃到最后是什么结局,故语言、口气尽量平和。

袁克定:“倘有不明利害者,以为帝制之立是总统私意,任公兄一言九鼎,能否从旁相助?”

梁启超:“不敢!不敢!”

袁克定:“当初戊戌起事,兄乃为光绪也,视光绪为明主也设若事变既成,兄与康南海辅助光绪帝,岂非君宪之路吗?”

袁克定逼得太急,梁启超只得慎择辞令稍加回答了:“历史进程若比之河流有港湾有码头,若夫潮流既动前程在即却偏作反逆之行,虽说旧时的码头使公恋栈,而逆浪之行安知可保无灾?则新进之目的不达,旧时之恋栈乌有:盖风云际会大势所趋也。”

言毕,梁启超告辞。深夜与他的学生、其时正不动声色地在大元帅统率办事处作办事员的蔡锷将军密商后,便决定择日南下到了上海,又当即奋笔作《异哉所谓国体问题》发表于《庸言报》,词章锋利直指杨度等人,袁世凯也被捎带着臭骂,一时大快人心。

袁世凯知道梁启超的笔头子厉害,更不愿梁启超公然站出来反对他,便密派心腹给梁启超送去20万元大洋明说是给梁父的寿礼,实质是希望梁启超撤稿罢笔。梁启超不从,并将原作抄录寄给袁世凯。不久,袁世凯又派说客威胁梁启超:

“君亡命已十余年,此种况味亦即饱尝,何必更自苦?”

梁启超答:“余诚老于亡命之经到家也,余宁乐此,不愿苟活于这恶浊空气中也!”

梁启超为首的进步党公开反对帝制后,袁克定便转而拉拢交通系的梁士诒。

也是汤山夜宴。

袁克定算是掐住了梁士诒的痛处,其时梁已失去秘书长之职虽然仍是袁世凯的亲信,总是辉煌不同往日,再者梁士诒的主将叶恭绰正为参案所累免职待查。袁克定有求于梁士治的为帝制造声势在其次,主要的是交通系的线。

梁士诒自然诺诺连声,但也放了一句活话,待回去召集交通一派人士聚议后再面告最后的决定。

袁克定惟恐有变,又扔出一块鱼饵:“叶恭绰的事好说。”

梁士诒找到叶恭绰几人一议,他先说开场白,谓,“赞成帝制不要脸,反对帝制不要头,是要脸还是要头,一听公等裁决。”

众人愁眉苦脸。

叶恭绰说:“最好是脸也要头也要,万一保不住头,那也只有不要脸一路可走了。”

于是议决:要头不要脸。

梁士诒次日便回报袁克定:“交通一系竭尽全力为总统早登帝位而一往无前!”

袁克定满面含笑:“告诉恭绰兄,他还去当他的次长。”

然后,梁士诒、朱启铃等一批京官以“我等10人”的名义主持国体决定及选举事务,往各省发密电、手谕,内外动作,上下其手,真个是要“奉天承运”了。

筹安会成立,杨度是一意孤行了。民怨沸腾中,孙中山、黄兴等人的反对理所当然,梁启超的文章既出乎杨度的意料,笔锋也实在锐不可挡。杨度有恃无恐,那是背后有袁克定、袁世凯。梁启超之外,还有胡汉民写给杨度的一封信痛陈利害希望他幡然悔悟,杨度没有太放在心上。最使杨度难堪的却是他的恩师、著名学者王闿运给杨度的复函。

1915年8月19日,杨度致书王闿运,要求他“一言欣助”,及时劝进。王闿运,著名大学者,如有他的劝进表,对袁世凯称帝实在是可以以手加额的,杨度为袁世凯连自己的恩师也拉将出来了。

王闿运到底是饱读史书的,复函精短却又妙语联珠,实录如下:

皙子仁弟:筹席谤议发生,知贤者不惧,然不必也。无故自疑,毫无疑处。欲改**而仍循民意,此何理哉!尝论“弑”字,写书所无,宋人避居而改之,不知不可试也,将而诛焉,试则败矣。既不便民国,何民意之足贵?杨叔文尝引梁卓如之言云:“民可,则使由之;不可,亦使之,”自谓圆到,适成一**而已。自古未闻以民主国者,一君二命,小人之道,否象也,尚何筹安之有?今日将错就错,不问安危,且申与意,乃为阴阳怕懵懂。即位以后,各长官皆有贺表,国史馆由弟以我领街可也。如须亲身递职名,我系奉命遥领者,应由本藉请代奏,不必列名也。若先劝进,则不可也。何也?总统是民立公仆,不可使仆为帝也。

弟足疾未发否?可以功成身退,奉母南归,使五妹亦一免北棺之若乎!抑仍游异殻耶?相见有缘,先此致复。

王老先生的信委婉曲折,对他的高足可说是教导谆谆了,尤其是“欲改**而仍循民意,此何理哉!”及他拒绝劝进的绝妙理由:“总统系民立公仆,不可使仆为帝也。”信中的“奉命遥领者”之说,事为袁世凯礼聘王闿运于国史馆供职,并特准其“遥领史职,用示优崇”。

杨度的筹安是筹得昏头昏脑了。王闿运既已拒绝劝进在先,却又于1915年12月捉刀代笔为王闿运拟劝进电。说:“共和病国,烈于虎狼,纲纪荡然,国亡无日。”并且已经急不可待了:“历数如此,人事如彼,当决不决,危于积薪。”结句更是肉麻当有趣:“使衰老余生重睹天日,闿运幸甚!天下幸甚!”

据传,王闿运先生读到这份劝进电后并没有厉声责备他高足的越轨之举,只是叹道:“皙子无知,项城亡矣!”

项城其时却并无亡象且兴高采烈得很,立即复王闿运电道,王馆长鑑:删电悉。比者国民厌弃共和,主张君宪,并以国事之重,付诸藐躬。夙夜徬徨,罔知所措。外顾国势之棘,内凛责望之严,勉徇群情,力肩大局。春冰虎尾,盖用兢兢,尚冀老成硕望,密抒良漠,匡所不逮。

其时,劝进似乎已成为一种潮流。

逆历史而动的潮流也是潮流。

潮流是可怕的,它具有某种气势举动的诱惑从而制造出将要天翻地覆的假象,使本来还在岸上的一些人喝了**汤一般往下跳,第一个勇敢者跳下后,便会有第二第三个乃至一大群一大片,谁也不甘落后,至于落水后的滋味那又另当别论。

革命党人也有劝进的。

原湖北第一师师长黎本唐,有嗜好改名之癖,本姓唐,改姓黎,是不是攀附黎元洪?待考。赞成袁世凯做皇帝后,呈请恢复本姓为唐,更其名为克明,“盖比附于克定、克文诸‘皇子’也。”

辛亥首义的有功者、湖北原第六师师长王安澜,劝进表的开首中规中矩说:“安澜束发受书,略知君臣大义”……

袁世凯回到居仁堂楼上的卧室。

躺椅旁的红木方凳上放着一份当天的《顺天时报》。

袁世凯一读之下不禁欣然:满纸民意扑面而来,有商会人士、有孔社、还有人力车夫,或说:只有立宪才能救国,只有君主才能立宪:或说:倘共辅和继续,十年一小乱,三十年一大乱,民不聊生矣!或说:中国之安全,实惟袁大总统一人是赖之,此一人不为帝者,天理不允,黎民不允!

……

精明的袁世凯竟会忘记这一天是星期五。

每星期五,是袁世凯接见北洋军在京各首领的日子,或者议事或者茶叙或者有所赏赐,这赏赐一节学的是西太后,小恩小惠笼络人心,赏赐之物,通常有貂皮大衣,赏师长;貉绒领大衣,赏旅长;滩羊皮袄,赏团长、营长;还有他吃剩下的人参、鹿茸等物。

这个星期五从一早到晚上都是和杨度、梁士治商量“请愿团”的事,怎么着也得“弄出民意来,”还有开会议定国体、投票选举皇帝等大事,北洋军第一回靠边站。

段祺瑞一直不说话,在西山下围棋,或者去散步,登鬼见愁,那些天红叶正好。

三女椒桢次女仲桢进卧室给袁世凯请安。

袁世凯放下报纸,笑嘻嘻地对他的爱女说:“你们要好好念书,好好学习规矩礼法,将来要当公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