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1)

承德,武烈河淙淙流过,佟山,罗汉山咫尺对峙,外八庙烘托的避暑山庄内,热河都统熊希令刚刚接到袁世凯急电召他进京入阁拜相。Www.Pinwenba.Com 吧这是1913年7月31日,南方的革命党大势已去,袁世凯对梁士诒说:“兵威既振,则国会政党不复足为轻重。”

这避暑山庄实在是适合熊希令的。

且不说塞外胜景,民风淳厚,没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偏安一处便足以心荡神怡。唐绍仪做国务总理时被袁世凯逼走,熊希令亲眼所见,那时他正在财政总长任上,惶急之下两人匆匆见了一面,熊希令对唐绍仪说:“要走就快走!”

唐绍仪匆匆而去,走对了,先住天津后住上海闭门谢客不说话,总算得以保命做了个“寓公”。唐绍仪内阁星散,熊希令塞翁失马被派了个热河都统,闲职闲官有闲福。避暑山庄占地8400亩,山丘占去80%,平地是12%,湖区水而是8%,山林野趣鹿鸣啾啾,康熙和乾隆选定的七十二景,熊希令逐日观赏。最使熊希令流连忘返的是松鹤斋的青砖灰瓦,松轩茅屋,比起北京紫禁城的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来,不仅多了野气还添了活气。楠木殿额题为“淡泊敬诚”,却使熊希令吓了一跳,这历代帝王也不乏明主,而宫苑之地的匾额、联语集中国文化中“颂”之大成,或曰福禄或曰仁寿或曰光明正大或曰淡泊敬诚,然大内之地却也总是和阴谋诡计相缠结,朝朝兴朝朝亡,总是落花流水春去也。

这就是熊希令文人的一面了,多愁善感,但身处热河,从“淡泊敬诚”走进清帝的寝宫“烟波致爽”殿,倘若无愁无感倒也奇怪了,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辛酉政变”就是在这里策划的,从此太平岁月不再,刀光血影连绵,并且有了一个妇人两朝垂廉的怪事儿。

熊希令赶紧退出。

他不能不想起西太后,对熊希令来说,这个已死的老妇人是挥之不去的噩梦。

熊希令,湖南凤凰县人,又称熊凤凰。16岁中举人,19岁中进士,21岁点翰林与南通张謇同榜。少年壮志忧国忧民,“百日维新”时追随康有为、梁启超,倡行新政,触犯了慈禧太后,并专发上谕:“庶吉士熊希令,护庇奸党,暗通消息,着革职,永不叙用,交地方官严加管束。”此后留学日本,并赴欧美游历,袁世凯复出后任内阁总理时,推行新政网罗旧人,便把熊希令网进去了,重入官场希望步步登天自不假,期冀袁世凯能在中国的风雨飘摇中使民生安定渐致船坚炮利,也是真的,哪知道宦海沉浮,失望几乎已将希望淹没。

熊希令唏嘘不已。

“莫不是要我做唐绍仪上读到过。”

黄远庸:“中国现为何国?”

熊希令:“民国。”

黄远庸:“正式大总统何以产生?”

熊希令:“选举。”

黄远庸:“然则孙逸仙谓非袁项城莫属,且有10年期限,你以为如何?”

熊希令:“众望所归。”

黄远庸:“国民四万万人一人之言何谓众望?”

熊希令:“可拭目以待。”

黄远庸:“倘若孙逸仙与袁项城竞选正式大总统,以孙逸仙之初创民国、博学多才与袁项城的老辣练历手段丰富,谁得胜算?”

熊希令不能不多说两句了:“袁大总统之深孚众望还在于他的运筹帷幄之才一心秉公之德,至于谁得胜算,到选举之日自会分明。”

黄远庸:“你投谁的票?”

熊希令:“暂不奉告。”

黄远庸:“可否许我一猜?”

熊希令:“随便。”

黄远庸:“你会投孙逸仙的票,是也不是?”

熊希令:“暂不奉告。”

黄远庸:“你会投袁项城的票。”

熊希令:“暂不奉告。”

熊希令的三个“暂不奉告”后来竟也出了名,却难不倒黄远庸,他继续穷追,“孙逸仙曾在北京有言,他在10年内修20万公里铁路,再由大总统练百万精兵,中国富强有望,你是更愿意帮孙逸仙修铁路呢?还是替大总统练兵?”

熊希令真想说10年内修那么长的铁路练那么多的兵那是痴人说梦,可是他不能说,一笑道:“遵命而作。”

黄远庸:“会不会有实在碍难遵命的时候,比如像唐绍仪那样?”

熊希令:“做好今天的事情再说。”

黄远庸:“愿闻其详。”

熊希令:“组阁,根据大总统的意见,新内阁将是如此这般面授机宜一番,陆建章随即离去。

1913年8月27日早晨,陆建章亲自动手抓走了国民党议员八人,罪名是串通乱党,这八人分别为参议院的朱念祖、丁象谦、张我华、高荫藻、赵世钰;众议院的刘恩格、褚捕成、常恒芳。在这之前,国民党议员徐秀钧南下助李烈钧时,在前门车站被捕当即被处决,于是国民党又失去九票。陆建章抓人时,这些议员不明所以,其中张我华前两天还应陆建章之邀在六国饭店吃的饭,干杯之声未绝,而今已身陷铁窗。

熊希令风闻这一消息后,顿时惊呆了,捕前捕后怎么都不通报一声呢?

两院大哗。

但,这时候袁世凯早已有恃无恐,已捕的拖着,正在“侦查”中;余下来的赶紧开会,国民党的议员中又拉又抓又吓,又有十多人见风使舵靠到进步党一边了。

9月5日,众议院就先选举总统,还是先制定宪法的程序进行表决。

在这之前,袁世凯便明确提出:必须先选总统,再由总统颁布宪法。在议会政治中,这是极关重要的宪法公布权,不仅有象征意义,而且还具有总统利用权势操纵事权的实际作用。袁世凯提出先选举总统的理由是:“没有正式总统,列强不承认民国,随时有被瓜分或前清复辟的危险。”同时又是老一套,由黎元洪牵头,联合全国19省都督发出“先选总统”的强硬通电,在先声夺人中对国会施加压力。

9月5日的表决在内外夹击下举行,先选总统的动议以213票赞成、126票反对获得通过。

众院决堤,参院一样无法抵挡。

袁世凯至此,可谓着着占先。

接下来自然是筹备选举。袁世凯一生行事,是讲究在大刀阔斧中务求下盘扎实,一个稳字,稳而果决,稳而有序,他不是一个鲁莽行事的人。

9月6日夜,袁世凯和梁士诒对坐,闭门谢客。

国会中的情势是:黎元洪彻底倒戈,进步党的全票都会投给袁世凯,其余小党更不用担心,国民党议员中还有十多个稳健派是该党中带有游离性质的不坚定票,已经塞过银钱了,这样一票一票地算,梁士诒报数,袁世凯用一支粗黑铅笔在本子上记,正确的估价是袁世凯可得超过半数的简单多数。从天坛那边宪草委员会内线得到的情报是,关于大总统选举,必须以选举人总数的2/3以上出席,无记名投票,得票满投票人数3/4者当选。

这个消息使袁世凯大吃一惊,3/4的票是断然得不到的,除非全部换上梁士诒、杨度等辈。当夜便议决两条,其一,务必使天坛宪草委员会中的进步党人,在上述条款后,一次投票未获通过的情况下,设法加上转圆的款项,软绵绵地将3/4这一条抹去。其二,立即由梁士诒亲自出马组织国会中上也有言论说袁世凯想当皇帝,市井传言竟也言之凿凿,“太和殿,那是什么地方?袁世凯不想做皇帝会上那几去吗?”

“你说袁世凯这爷儿们要做了皇帝,会怎么样?是承继大清呢?还是另立国号?”

“大清?那是他一脚踩下去的,孙中山那个大总统也是让他给掀翻的,‘清’也不能,‘民’也不得,天知道!”

“你瞧这一身贱骨头,有皇帝时不自在,没有皇帝了也不自在,总像缺了什么似的。”

“我看,凡是进了中南海的都想当个皇帝,过过瘾,那是真叫八面威风。要说袁世凯做大总统,想吃什么有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非得做皇帝干什么呢?不累着?嘿,那是过把瘾。”

“太平不了啊!要说天下大事离不开风水轮流转,这转有转的规炬,转到哪儿算哪儿,到了民国再转回去,把辫子接上,凡人都得犯一点小韪,独独不可犯天下之大不韪!”

袁世凯已经毫不掩饰他对国会的憎恶了。

大总统是国会选的,选了一天投了三次票,还动用几千军警在会场外面守着押着,有的报道引了几个议员的话说是次选举,“虽则票选,然会场外面的刀比会场里的票多出好几倍,实乃刀选,从此中华民国有了一位刀选总统,但愿民国国民不会无端成为刀下之鬼。”

需要补记的是,选举当天,梁士诒始终没有离开办公室一步,等候选举消息。袁世凯屡屡电话催问,梁士诒回答说正在进行中。最后不得不报告袁世凯三次投票后袁、黎决选,袁世凯的脸色顿时蒙上了一层阴影“绕室彷徨,踱来踱去”,袁世凯明知这是国民党跟他过不去,让他丢面子,这一箭之仇池不会忘记。

天坛的宪法起草委员会正在制定宪法,袁世凯即提出增“修约法案”,扩大总统五项职权,并向国会发出最后通牒:“所有之法令,均须经大总统公布,始能有效。”也就是说,不经他审定同意的宪法,等于是一张废纸。

袁世凯也同样毫不掩饰他对“法治”的憎恶了,他惟一能接受的便是随心所欲的“人治”,也就是“朕即天下朕即法”。

十一月三日,京城形势急转直下,军警包围并搜查了国民党总部,十一月四日,即宣布国民党为“乱党”予以取缔。一夜之间,国民党籍议员350多人的获选证书全被收缴,无一漏网。袁世凯意犹未尽又追缴曾经加入过国民党的议员80多人,两院顿时关门,开不成会也吵不成架了。

国会危机袁世凯玩的是“无解散之名,有解散之实”,实在太过分,致使非国民党议员联名上书袁世凯:“民国不能一日无国会,国会议员不能由政府取消,此世界共和国通义。”

袁世凯倒也干脆:“错了!民国不能一日无总统,民国可以10年无国会。什么国会?不就是开会、吵闹、争权、夺利吗?大总统不能取消议员,难道议员还能取消大总统?”

梁启超既为维持国会,也替袁世凯设身处地着想,进言道:“古之成大业者,挟天子以令诸侯,今欲戡乱图治,惟当挟国会以号召天下,名正言顺,然后所向莫与敌也!”

袁世凯对梁士诒悄悄耳语道:“书生之见莫过于梁任公者!”

11月26日,袁世凯下令召开绝对御用的政治会议,以取代国会。

李鸿章之子李经羲为议长,朱家宝为副议长。

12月15日政治会议开幕,全体议员69人到中南海居仁堂静候袁世凯接见并训话。

袁世凯一吐为快了!

他说:“民国以来,人民滥用民主自由,民意舆论全失其意,主张共和之人,托共和政治之名,行暴民政治之实。”以致“纲纪法度,荡然无存,礼义廉耻,亦各被弃。”

他还说:“毁誉是非千百年后自有定论,此时悠悠之口,何关轻重!而务必以救国救民为前提。”

袁世凯说的“救国救民”所指何在?

答曰:解散国会。

强权就是这样玩弄政治的,10年前,袁世凯为了对付清廷,曾是主张召开国会的始作俑者,他在洹上复出时所提条件之一便有召开国会一条,去年4月国会开幕,梁士诒代表袁世凯致词时还曾高呼“国会万岁!”而今,国会把袁世凯选成总统仅仅三个月,袁世凯便把国会视作罪恶的深薮。

1914年1月10日,袁世凯下令停止全体国会议员职务,每人发给旅差费400大洋,着即回原籍。

这里又要说到上任以来小心谨慎的熊希令了,解散国会案他副署之后,知道自己已经无事可做了,袁世凯用他或用任何人,都只是用工具一般,岂容分享权力?熊希令尾随袁世凯把国会送进坟墓从而也只好让进步党人打道回府之前,却还有一场戏。

11月3日上午,袁世凯约熊希令到总统府议事。熊希令前脚刚走进居仁堂,后脚便来了个外国友人,按例,袁世凯先会外宾,再与下属谈话,便让熊希令到自己的办公室小坐。

熊希令遵嘱进内室,觉得心里似有所动,按袁世凯的精明,此种情况过去从未发生过,熊希令毕竟略知袁世凯,有时候他玩一些权谋似乎并不深伏玄机,甚至还带点天真气,别人则往往在不备中掉入他的陷阱。熊希令在袁世凯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更奇怪的是内室没有一人来陪着熊希令喝茶,那怕闲话,似影随形的大秘书夏寿田也不见影子,那一位总是在最恰当的时候发出甜蜜蜜声音叫一声“秉三兄”的梁士诒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此乃空城计也!”

熊希令又开始冒酸气,肚子里在结构一篇短文,话说空城计,有两种唱法,一是让你不敢进来,二是把你请进来,前者其实好唱,拒敌于城门之外,自己在城头抚瑟而歌,看着别人一溃千里好不快哉!可上连篇发表,名记者黄远庸感叹道:“民主,共和消失得如此之快,沉渣、滥调泛起得如此之速,惜哉民国,恍若隔世!”

四川都督胡景伊的通电:

项城袁公,绝世之才,中外具瞻,天人合应,允宜屏息退听,纵其展舒,若实行内阁制,俾元首退处无权,何异困蛟龙于沟壑,击麟凤以钳铁。

江苏都督冯国璋的通电:

中国应于世界上总统总理之外别创一格,总统有权则取美国,解散国会则取法国,使大总统以无限权能展其抱负。

学习西方,中国人自有中国人的学法,你信不信?东方的大山能隔断世界,东方的海洋可以让所有陌生的风帆迷失。

国务院废除后设政事堂,政事堂就在总统府里,以便袁世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政事堂国务卿为相国徐世昌。武的一面,在总统府设陆海军大元帅统率办事处。杨士琦、阮忠枢及段祺瑞、王士珍、日本顾问坂西利八郎等仍然随侍左右。

袁世凯的“大一统”、“定于一”总算完成了。

袁世凯的新约法公布之日,已是仲春——1914年5月1日,北京花事依旧。

独揽大权后的袁世凯每天早起晚睡批注公文,有时会在中南海里散步,但除了曾去祭孔、祭天各一次外,再也没有离开过中南海,直到死后归葬彰德。

政事堂设在总统府勤政殿旁,“政事堂”匾额左右为徐世昌自拟手书的一对楹联:

天视民视天听民听,

人溺己溺人饥己饥。

徐世昌虽然滑得可以,这一次奉命出山却仍然捏着一把汗,盖因为伴君如伴虎也!辛亥革命后,袁世凯复出、执掌内阁,乃至清室退位,徐世昌都起过极大作用,只是不显山不露水而已。待到民国成立后,袁世凯据临时大总统之职,徐世昌和一班希望论功行赏者完全反其道而行之,遗老自命,避居青岛,每日里只是读书写字,托辞道“国变忧愤”。偶尔去海边走一走,看波涛不尽,却对人说再无思接千里之慨,心如枯木了。其实,袁世凯对这个把兄弟既有报恩之念又是极为看重的,人情练达、世事洞明,袁不如徐;翻手**、果决狠辣,徐不如袁。重大国事,袁与徐常常电报往返,“海滨相国”之称由此而来。

徐世昌做国务卿后先写了上述这副楹联,那是招牌,然后又有名言嘱咐左右及各部总长:“大事不要问我,小事不要问总统。”

梁士诒就没有那么聪明了。

自1912年3月起梁士诒便一直是总统府秘书长,又背靠交通系为交通银行经理,袁世凯的中枢机要,他一人一手纵揽之。总统府里,他的外号最多,“二总统”,是说他权势之大,有总长汇报一些事件时,袁世凯常常一挥手:“问梁秘书长去!”梁又被称“财神爷”,他有交通系,票子就在铁路上滚来滚去。总统制既定,袁世凯和梁士诒面商改制的设想,梁士诒一时昏了头,进言道:“将秘书厅扩大,网罗人才,而不必设国务卿。”

袁世凯不说话,这个生性多疑的人又找到一个开刀料,不日就宣布撤销秘书厅,梁士诒改任税务督办,替袁世凯收税、敛钱,仍是个肥缺,可比起秘书长的威权,自然落寞多了。

偌大一个中国,花样翻新或者翻旧总而言之翻来翻去无休无止的,也就是在中南海里,那是真的宦海,看着风平浪静其实波涛汹涌,一人弄潮万姓遵殃。

袁世凯步出办公室外,不觉信步来到丰泽园后,景福门前,一阵风吹过把那些树枝儿一晃露出一白石方柱,柱正而有“纪念树”三字,右题“中华民国2年4月8日”,左题“国会成立”,后题“大总统袁世凯手植”。

那是1913年,国会初成的纪念。还不到一年,土湿几番树长几许?呜呼哀哉!

袁世凯的目光停留在那一方石柱上。

他举起手杖在石柱上敲打了几下。

不要希望此刻袁世凯会有太多的感想,对他来说目的就是一切。

他转身回到纯一斋,对内史夏寿田说:“拿笔来。”

他饱蘸浓墨,不假思索地写道:

予今日始入政治新生涯

他的字绝对谈不上俊逸、秀丽,也说不上是什么体,那是他自己,厚实、粗犷、自信,就像他的外表。

他问夏寿田:“你说什么叫大手笔?”

夏寿田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应是大气魄。”

“啥?”袁世凯好像没有听明白,“何谓大手笔,简单得很,抓着大笔写大字。嗯,你懂了没有?那才叫大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