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的硝烟弥漫到彰德洹上村时,袁世凯刚过完52岁生日,谭鑫培、王瑶卿等名伶云集,谭鑫培唱《捉放曹》:宿店时,曹操请陈宫饮酒,陈宫说,“不必”,曹以为陈宫不满往事,陈宫道:“你的疑心忒大了!”袁世凯王顾左右而言他:“汪兆铭放出来没有?”
楚望台下的枪炮声。Www.Pinwenba.Com 吧
震撼中的紫禁城,真是胆颤心惊了!
载沣立即召集亲贵、权臣议决:调集精锐北洋军镇压,力争一举扑灭,否则南方群起响应,局面将无法收拾。
谁来领军?
左右无言。
内阁协理大臣徐世昌看了奕劻一眼,他们私下里早有密议:保荐袁世凯,正其时矣!
奕劻小声道:“启禀摄政王,要说行军打仗,能操胜算的莫过于袁世凯了!”
载沣不语,脸色不太好看。
陆军部大臣荫昌再奏:“革命党人先前在南方屡有兵变之举,能及时夷平者,盖因几百人几十枪而已,这一次武昌之变新军大部卷入,江苏亦已起兵呼应,南方各省均在动乱之中。能南下决一死战的惟北洋六镇,北洋军系袁世凯所创练,故旧部属俱在,由他领军击鼓南下,应是首善之策。”
载沣一声长叹:“从今而后,大清天下莫不就要靠袁世凯来维持?故人有言,养兵千日用在一朝,用兵之际人人畏缩,为臣之道何在?”
众人不语,载沣的脾气越来越大了:
载沣环顾左右:“荫昌,你率北洋军南下讨伐,冯国璋、段祺瑞副之,即发上谕。”
荫昌只得说一声:“喳!”
却说洹上袁世凯也正在和一帮从北京赶来为他祝寿的心腹亲信议事,他们是:赵秉均、张锡銮、倪嗣冲、袁乃宽、王锡彤等,可谓政要云集洹上,亲信密布太行。
起义的消息刚传来时,众人相顾失色。
袁世凯立刻下令,一切祝寿活动全部停止,养寿园一片沉寂。《捉放曹》刚唱完,京胡全哑了。
半个时辰,没有人说一句话。
这半个时辰,其实谁的脑筋都没有闲着,袁世凯心里一阵急跳,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袁世凯信风水、八字,信命,他能把握机会,更异于常人的,他在机会来临之后,还善于拿捏机会的最细微处,即以最佳时机把握最佳状态,从而使一个机会带给他的命运的转折,达到极致。
袁世凯知道该由自己说话了:“此乱非洪杨可比。”
赵秉均:“宫保有何良策?”
袁世凯:“不可等闲视之。”等于没有说,袁世凯还不能说,这些朋友从人情义气而言,由北京赶来,袁世凯当然很感激,但作为他纵论当今国事,却不是最佳最直接的对象,他在等待,而且不必太久。
袁世凯把众人延请至书房,屏退左右,他想摸摸他们的底,这两年来,中国自保路运动爆发,会党坚韧不拔,又有汪兆铭谋刺载沣,到武昌起义大动干戈,中国是不太平了。
不是说乱世出英雄吗?
不过,袁世凯对于英雄已经没有多少胃口了,他自认为他要做更大的业绩。
还怎么大?
倪嗣冲语出惊人:“天下大乱,民无所归,古往今来天下事霸王业只认一个道:捷足者先登!”
袁世凯王顾左右而言他:“汪兆铭放出来没有?”
“两广总督张鸣岐已专电奏请开释汪兆铭。”赵秉均说。
袁世凯缘何对汪精卫格外关注?
知道袁世凯心机深重的人明白,袁世凯正在权衡,一边是老朽清廷,一边是少年革命党人。这个权衡有两层关键:一层是双方力量的对比、消长,前途的预测和构想,做足。解决武昌之乱则取两手,一手战一手和,战是力量的体现,不仅要煞煞革命党的气焰,也是打给清廷看的;和,是更厉害的一着,让清廷的亲贵权臣孤儿寡母永远提心吊胆,而使大权握于自己之手,另一方又笼络革命党人,把时局玩弄于掌股之中,再视局势的发展图谋后事。
了。
阮忠枢急着要赶回去复命,“请宫保有个态度。”
袁世凯:“国之所急,余之所急也,请以此语复庆亲王。”
主锡彤却不以为然:“公若出山为救国也,清廷亲贵专权**成风,国能救乎?”
袁世凯:“若不能,则天之所废。”
王锡彤:“既然如此,何以受命?”
袁世凯:“报国之心不死,鞠躬尽瘁而已。”
王锡彤:“公若出山平息战乱,从此功高震主,公与载沣前隙未除,今后之计望公三思。”
袁世凯:“三思久矣!余不能对不起朝廷,余不能作革命党,余且不愿子孙为革命党!”
阮忠枢听完这一番话放心地回京复命去了。
一俟阮忠枢出门,袁世凯立即让王锡彤起草奏章复电清廷,谓:“值此时艰孔亟,理应格遵谕旨,迅赴事机,惟臣旧患足疾迄今未愈,近日交秋骤寒,又发痰喘。一俟稍可支持,即当力疾就道,藉答高厚恩慈于万一。”
这又是袁世凯的精明过人之处:他不坚辞,他也不马上受命,他并且继续在吊清廷的胃口,他在洹上闲居时琢磨的钓鱼方略真可谓炉火纯青了!
他是怎样吊的呢?
他继续给清廷发电:“必须筹备万全,厚集兵力,知己知彼,一鼓荡平。”
他还致电湖北前线与革命军对峙的荫昌:“王师宜策万全,稍有失利,大局益危。”
他同时训令他的北洋将领:“乱党颇有知识,与寻常土匪为乱情势迥有不同,且占据武汉负隅之势已成,诚有不可轻视者。”
袁世凯一方面口口声声说“宜策万全”,而万全之策何在,他却闭口不提。
同时,他早已嘱咐本应“十万火急赶赴前线应战”却又绕道前来洹上听取机宜的冯国璋以六字诀:“慢慢走,等等看。”
因而北洋军心领神会,甭管紫禁城里急得火烧火燎只是慢慢吞吞地行军,武昌起义军连续告捷,攻占了重要战略据点刘家庙,清军望风而逃退至滠口。清廷一片恐慌,隆浴皇太后立即传谕摄政王载沣,“前方军政大权,非交给袁世凯不可了,”载沣诺诺。
奕劻再派徐世昌赴彰德洹上,商量袁世凯复出之计,这一次派人来与阮忠枢不一样的是,徐世昌官阶要高得多,口袋里的筹码要多得多,袁世凯透过风波卷起的洹水河面,看见有一条偌大的鱼要上钩了,他也准备收竿了,用杨度的话说是:“如此妙文该画个句号了”
“然后呢?”袁世凯问。
“另起一行。”
“妙哉!另起一行!”
徐世昌与袁世凯密商至天明,洹上的电报房里一阵忙碌,袁世凯提出:
明年召开国会。
组织责任内阁。
宽容武昌事变诸人,南北议和。
解除党禁。
给予指挥军事全权。
筹措充足军费。
这六条既冠冕堂皇,又充满杀机。
召开国会,组织责任内阁等前四条,是顺应潮流之际,与斩尽杀绝相比,袁世凯不仅可以得到国内外一般舆论的支持,而且使革命党人、同盟会中支持君主立宪的人,从此视袁世凯为救星,袁世凯此举不知收买了多少人心!
后两条,则是统揽兵权,这比什么都重要,袁世凯深知兵权在手,他在北京的地位就固若金汤,清廷掌握在他的手中,南方的革命党不得不和他打交道,他还有一个结束中国几千年封建帝制的筹码:立马可让清廷退位,这个筹码他当然不会轻易押上,袁世凯要看看他有多大的把握能得到最高的位置最大的利益,在这之前,他还要钓几条“鱼”。
激昂慷慨,纷争不休的革命党人,将要面对着一个手握兵权、老谋深算的袁世凯。
10月27日,也许这是清廷自立国以来最忙乎的一天,这一天实际上是清廷向袁世凯缴械投降的一天,也是走向灭亡的一天。作出这样的决策应是极其困难的,但对于一个朝中无重臣天下失民心的政权来说,做出任何事情都是不奇怪的,因为它别无选择。
这一天,清廷连发四道上谕:
指袁世凯为“民族屠夫”。杨度认为应该见,“汪兆铭前途不可限量,而且他对孙中山、黄兴的影响力实不可稍有忽视。”
袁世凯刚刚登上内阁总理的宝座,便有风声传出要接见汪精卫,这在清廷上下自然也是很注目的,少壮亲贵良弼大声地责问奕劻:“袁项城意欲何为?”
杨度闻之告袁世凯道:“一石二鸟也!”
既是对南方革命党人的一种姿态,又告诉清廷:袁世凯能做敢做他任何想做的事情。
杨度居中牵线,汪精卫和袁世凯互相抱拳问候。
袁世凯:“久闻大名。”
汪精卫:“一个落魄书生,报国之心不敢忘而已。”
袁世凯:“你学过炸弹?”
汪精卫:“不曾。”
袁世凯:“你那颗炸弹要是炸了,也许就用不到我重新披甲上阵,在洹上钓鱼要轻松得多。”
汪精卫:“可惜你打到汉阳的炸弹全炸了,三天三夜,不知多少黎民百姓死于战火,大帅心安否?”
袁世凯淡然一笑:“计出无奈尔!皇命在身,不敢不从,天下纷乱,不可不治。仆之内心同情革命已久,先是倡立宪后乃废科举,是次又解散皇族内阁,筹措国会等等,为亲贵所恨,所为何哉?为国家计耳。”袁世凯眠一口茶,“只是中国之事,如一个病重之人,各项改革措施需逐一付诸实行,慢慢调理,急攻急补都于事无益,会党中人,你的朋友们是不是太急了点儿呢?”
汪精卫居然语塞,若以言辞来看袁世凯,至少他也是一家之言,虽然咄咄逼人。
汪精卫的善辩是出名的,他知道他要好好对付袁世凯了,“余一日不敢忘记同志的理想,推翻清廷为首要,建设共和乃根本。”
袁世凯:“如何推翻?”
汪精卫:“你在朝中推,我在朝外翻。”
袁世凯的神情忽然严肃:“仆世受皇恩,怎能有此谋逆之举?你在朝外翻得了吗?”
汪精卫:“余非一人也!南方13省独立,几万万人也。大帅撑持的是一个小朝廷,风雨飘摇,朝不保夕。余等为之奋斗的是民主共和,天下为公,八方归心。”
袁世凯注视了一番汪精卫,他知道不能再谈下去了,这个汪兆铭血气方刚,伶牙俐齿,好生厉害!“总是议和为首要,刀兵持久,汉人相互残杀,痛哉!惜哉!”
汪精卫步步进逼:“清廷之结束,大势所趋耳!如大帅为此而尽心尽力,则史书不忘功不可没。否则,便是坐失良机,甘为殉葬。再请大帅看看当今天下,民主潮流,共和所向,谁能阻挡得了?”
袁世凯默默不语,这是给汪精卫留个悬念,袁世凯明白要论理他说不过别人,但是别人打不过他。
这个悬念同时也是留给革命党人的——不断地让对方抱有幻想,而袁世凯便可以因此而不断地索取。
接着,袁世凯又把长子袁克定介绍给汪精卫,因为袁克定曾去探过监,汪精卫连声道谢。袁世凯一手拉一个,“我看你们俩也不用互相客气了,今天就换金兰谱,结拜兄弟吧!”
1911年的12月。
北京天寒地彻,月中下了的;二是国民议会方案,这是卧底的秘不示人,至关紧要的是要取得革命党人权威的保证:民国首任大总统非袁世凯莫属,如是,则清室退位,不成问题。
江苏南通张謇拉线,唐绍仪、黄兴密谈多次后,张謇密电袁世凯:
甲日满退,乙日拥公东南诸方一切通过。愿公奋其英略,旦夕之间,勘定大局。
那时节,不仅民主共和为民心所向,似乎连拥戴袁世凯也是大势所趋,趋而前往者袁的旧臣部属且不说,立宪党人且不说,更有黄兴等人,岂不怪哉!
是革命党人对自己的实力缺乏信心吗?
其时,上海起义成功,杭州、苏州相继光复,海军舰只10余艘在九江起义,加入革命,福建等六省宣布独立,据守南京的张勋不敌而败,向北逃窜。津浦路宿县以南的铁路线全在革命军占领之中,可谓形势大好,孙中山有精辟的估量:“民国已有15省,而山东、河南民党亦蜂起,直隶则军队且内应,稍迟数月,当可全国一律光复,断无疑义也。”
要论武昌起义一年后的时局,袁世凯要比革命党人心里更明白,武昌一线集中了北洋精锐,清廷占有优势。但从全局而言,袁世凯决没有力量扑灭新党的革命,也无法挽回清廷的必然终结,他有力量围困武昌,却役有力量突破南方15省对他的反包围。
袁世凯只能取局部的攻势,全局的守势。
负责革命党中军事的黄兴,似乎倦于冲杀了,推翻清室成了唯一最高目标,而关乎未来中华民国命运的大总统一职,早早地便许诺、奉送给袁世凯了。
于是,本应站住阵脚后率师北上的革命党人,却钻进了袁世凯议和的圈套里,而袁世凯则攻有成守有望攻守之间游刃有余。不仅劫持了清廷,而且也在某种程度上使南方新党随着他的谋略而转圈或者钻圈。
12月27日。
1911年就要过去了。
这是个奇冷的冬天,紫禁城里每天都有积雪推出来,太监们无所事事只是扫雪,雪封住了大内的各处通道,北京的雪怎么都落到皇宫里了?
太监们编成小组,轮班扫雪。
隆裕皇太后,小皇帝要上朝了。
太后瞧了一眼,满眼都是雪。
不知路在哪里?
这一天,是袁世凯第一次向清廷逼宫,他选择了一个冠冕堂皇的题目,召开国民代表大会,并且处处以南方革命党人为由,让本已心惊胆颤的太后更加吓得魂不附体。
袁世凯奏道:“臣派唐绍仪使南方,为议和,求天下太平计耳!惟彼党有所坚持,唐绍仪计无所出,苦心焦思,以为只有速开国民大会,征集各省代表,将民主君主问题付之公决之一法。其最近来电,谓彼党坚持共和,不认则罢议。罢议则决裂,决裂则大局必糜烂。试思战祸再起,度支如何?军械如何?万一有挫,敌临城下,君位皇族岂能保全?外人生命财产岂能保护?不幸分崩离析,上何以对君父,下何以对国民?如召集国会,采取舆论,果能议决仍用君主国体,岂非至幸之事。即令议决共和,而皇室之待遇必极优隆,中国前途之幸福尚可希望。孰得孰失,情事较然。若再延缓,祸害立至。臣忧心如焚,内察民情,外观大势,无可转圆。惟吁恳召集宗支王公,速行会议,请旨裁夺,以定大计。”
清廷无奈。
兵权全在袁世凯手中,朝中已无一可以制衡袁世凯的人,他非但不想打,而且虚声恫吓,万一敌临城下,这是清廷最害怕的。同时袁世凯也抓住了“度支”这一最要害的问题,为了筹集甲午兵败的赔款及赎还辽东半岛的赎款,以及筹集军饷和装备等,清政府只有举借外债一路,先后向英、法、德国借款达三亿四千万两,加上利息共六亿两,每年清偿本息二千四百九十万两!为了应付这种局面,除了向各省摊派横征暴敛之外,已经别无他途了。一方面是民生凋敝,食不果腹;一方面是机构臃肿冗负累累,而皇室、官吏的**、贪污也已经登峰造极。清朝末年朝廷摇摇欲坠的时候,维持这个皇室的年经费为一千八百万两白银,约占总收入的6%,仍为世界皇室之最!
当朝的要下属或打仗或办事的时候,最不愿听下边的人说没有钱,慈禧是最典型的,这个老女人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她怎么会想到老百姓吃糠咽菜?隆裕皇太后已经没有西太后的那种威风了,可是度支日拙,每个衙门都在叫穷,她是知道的,每年都要还大笔国债,还要给外国人赔笑脸,她也知道。袁世凯以革命党早晚兵临城下恐吓在先,度支维艰军备不足难以开战在后,隆裕还能说什么?
袁世凯奏毕,她半天说不出话。
她也许想闭上眼睛,她更想大哭一场,但碍于宫廷的礼仪,她强自忍着,只是看了小皇帝一眼,目光中是爱伶和无奈。
满汉大臣,宗室亲贵,没有一句话。
“要开就开吧。”太后站起身要退朝的时候,说了这么一句话。
袁世凯再一次得手。
他非常清楚,只要国民代表大会一开,清廷的完结是毫无疑义的了。然后是南北统一,革命党人俯首称臣,“堂堂中华民国首任大总统,舍我其谁?”
袁世凯问杨度:“西人的总统那玩意儿,算什么官?”
杨度:“如采总统制,那就是皇帝,一切总统说了算;如采内阁制,则权力也极大,但具体国务由内阁总理、各部首长去办。这么说吧,总而言之,总统总统乃是总而统之。”
袁世凯:“老得开会?”
袁世凯从营务帮办到直隶总督、军机大臣、内阁总理,最怕开会,乱哄哄的吵闹,远不如大笔一挥来得痛快。
“会怕是少不了,西人讲的民主除了立法保障百姓权益之外,就是会多,讲究集思广益反映民意,不过——”
“说,不过什么?”
杨度:“依我看,中国的国情是民智未开,民主政体实不相宜。君主立宪本是最佳方案,问题是清廷太**,无君可立。眼下的时局只能是议和、清室退位,大总统也不妨做一阵子,还是老话,风云变幻,正可期待。”
袁世凯捻着胡须,他很得意,但是他不说。只是吩咐下人,晚上多弄几个菜,“晳子,今晚上我请你吃鸡丝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