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嚎
叶昌杨闻言一窒,想要说些什么,忽而似想起什么一般,竟又住了嘴,一时场面上便沉默下来。Www.Pinwenba.Com 吧
见着父亲如此,叶修沐方心中松了些。他既是知道祖父并叔叔暗杀青凌的事情,以他的性情,怎么会不将这里面的内情打探清楚?对此自是明明白白的。可对着父亲他却不能坦白这些,省的被他厌弃——他父亲的性情,便如叔叔所言,原是个榆木脑袋不转弯的,虽也有些筹算心思,却总守着有些规矩,不肯越雷池半步。若是让他知道了这些,些许小事也还罢了,可现今祖父并叔叔俱是因此而亡故,哪里能沾惹分毫!
然则,叶修沐晓得自己父亲的性情。叶昌杨又如何不明白自己长子的秉性,只略略想了想,他便有猜出几分来,脸色一时变了,抬头厉声呵斥道:“你却能干了,竟是连着你父亲也是要瞒着?!你素日行事,如何能探问个清楚明白?且碧树他素来疼你,这等于他而言算不得大事,只消你问了,他自会说与你听!现今,你祖父并叔叔俱是亡故,这时候,你竟然还藏着那么些小心思,我、我……”
说到这里,叶昌杨的脸色一时铁青起来,只觉得一口气到了喉头,竟是吞不下去了,连着身体亦是有些摇摇摆摆起来,显见着是对此太过气恼,便有些受不住。
叶修沐并未想到这些,不过是素日这般敷衍的,此时怕担着这般罪责,下意识也是这么做了,听得叶昌杨这话,他的脸颊登时通红,半晌说不得话来,好一会儿,才是呐呐着道:“孩儿不敢。您、您莫要气恼,原是我糊涂,只一味想着敷衍过去——谁能知道,竟会是这般结果。祖父与叔叔已然故去,家中唯有我知道他们是去做什么的,现今便有些战战兢兢。”
听得长子言谈颇为实在诚恳,叶昌杨虽犹自愤愤,倒也能暂且松了一口气。虽说长子如此惧怕自己迁怒怪罪,但也能看出,他对于这件事情,多有些不安愧疚之意。由此,他神色稍微和缓了几分,沉吟半晌,方在叶修沐有些担忧不安的目光下,抬头开口道:“既然你叔叔与你说了这件事,你便将他所说的事一一细细道来。”
闻言,叶修沐心中稍微放松了几分,忙就是将叶碧树所说的种种细细道来,且又瞅着叶昌杨的脸色,低声诉道:“叔叔还说,若是这事儿完结,说不得要去某处起出些好东西来,还允诺必定要与我留一件。”说到此处,他想到素日里叶碧树待他的种种,声音也渐渐轻了下来,目光略有几分迷离,半晌过去,竟垂下了脸,心中五味参杂,一时酸楚不已。
叶昌杨听得这话,心中却是一惊,旁的倒还罢了,与当年自己所知粗略相同,但这东西……难道说,父亲他们将那些宝物都是藏到了当年叶桐明亡故的那一处绝地之中?若是如此,那叶青凌将尸身送回,她会不会也是往那一处而去?自己,或许也该与她见一面,且将此事完结?可是,父亲并幼弟碧树身故,竟多与她干涉甚重,自己如何能轻易去见她?哪怕这事情原委落在父亲他们身上,亦是如此。谁让自己却是与他们是至亲!
想到这里,他沉默下来。
父子两个各有所思,许久后,叶昌杨方嗓子有些黯哑着道:“此事我知道了,你祖父并叔叔的尸身,须得好生收敛。若有上门告扰的,且好生款待,旁的一应事体,你与你母亲一外一内,务必细细置办妥当。我须得出门几日,若是事事稳妥,二三日便回,若是不然,在五六日之内,我也会回来。”
听得这话,叶修沐登时愣住,半晌回不过神来:以父亲素日性情行事,如何会在此时赶着出门?便天大的事情、不,难道是他知道那叶青凌的一些事,想着赶过去与她说谈?
想到这里,叶修沐心中一阵翻涌,半日后,方压住心中的气恼,脸色有些晦暗,目光也有些闪烁。只他垂着脸,叶昌杨也瞧着不分明,而等着他应下来后,自也放下心来,且将他打发了出去,自己略作收拾,又是与赶过来的妻房说了一回话,粗略将事情解释了一番,定了后面要走的过程后,便要起身离去。
他妻子碧氏见着,不免有些担忧,只她素也晓得叶昌杨的性情,又觉此事倒也说不得什么,方不曾拦阻。反倒亲自收拾了一通,送其出门。及等叶昌杨离去,她立时回转,唤来仆妇等一通吩咐,即刻就将白事做将起来,心中却不免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且将长子叶修沐唤了过来,好生询问。
且不说他们母子两个如何说谈,过后又是如何担忧,叶昌杨一路急行。他虽是资质不甚高,却有一桩好处,便是行事谨慎,性情稳重,又是天生的一样秉性,色色事情都是做得精细端正,在修行上面,自也如此,由此,虽不可企及灵府期,现今却已然是种魂一级,算得颇有成就了。而他这般修为,行动敏捷,竟比之青凌去的更快。若非那一处原是人迹罕至的所在,又多年不曾去前去,竟有些陌生,由此搜寻耽搁了一段时日,只怕比之青凌,更快寻得到。
青凌对此却是浑然不知,她过后歇息一夜,清晨起身后便退了房舍,自己照着叶煅明所画的地图,一路细细搜寻,倒也颇为顺利。且不提她一路如何穿山越岭,只待得黄昏时候,便觉自己快要到了那一处。
然则,她行动间十分警惕,觉得自己体力略有不足,就停下来歇息的,此时亦然。只倚靠在一株树木之侧,她瞧了左右一通,便是取了清泉水,吃了两口。岂料就在此时,忽有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她脸色一变,身形一动,便是要躲藏起来,却不想才转过了身,便瞧见一个男子站在那里,他眼底目光之中复杂莫名,竟透出十分的激动,继而化为悲痛之色。
青凌心下一顿,忽而有些确定下来:这再不是旁个,必定是那叶昌杨无疑。
由此,她反倒站住了脚步,抬头着实打量了两眼。果然,眼前这妖,容貌身形,与叶煅明多有些肖似之处,且瞧着他的年岁,也是与传言中的相当。由此,青凌不免抿了抿唇角,思量半晌,才是试探性地开口问道:“阁下这是……”
叶昌杨的目光顿时有些复杂起来。他站在那里,早已瞧见了青凌,此时走近了,更着意打量。眼前的少女,面容清秀,雪肤青丝,眉眼间一派清宁沉静,虽是身姿纤瘦,但站在那里的时候,却不显得娇小柔弱,反倒透出不亢不卑的意味来。这等气度,倒是与当年的族弟叶桐明有些肖似,他亦是个张扬骄傲的,虽资质中等,家境寻常,但心性却颇高,素来不喜低声下气的行事。
虽是养女,先前亦是受罪良多,但这孩子到底是被族弟教养过来的,自也有些肖似的地方。
想到这里,叶昌杨的瞳孔一缩,心内着实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自然,因着当年之事,他是心存愧疚的,可想着父亲幼弟俱是亡故,不免也生出迁怒悲痛之心来。两面相互交杂,又是知道内里的因果报应,他虽是想着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却一时说不出来,亦是做不出来。
却是青凌瞧着他这般神态,心中微微一动,亦是沉默下来。
他们两个,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听得耳畔风声吹过,些许鸟鸣溪泉之声从远处传过来,而后渐渐消去,唯有些许树叶的沙沙声。便在此时,叶昌杨终究开了口,他虽是心内复杂莫名,到底是早有准备的,此时张开了口,竟说的颇为通顺,只是声音却极为黯哑:“你亦是个聪明的,如何不知道我是谁?昨日里,你将我父亲幼弟的尸身送回。不论前事如何,你能将他们送回家中,我亦是要感激你的——旁的不说,能落叶归根,总是一样难得的好事。”
青凌抿了抿唇角,不曾说话。
叶昌杨也不顾她如何思量,只顿了顿,便将自己心中所想,一一说道出来:“虽说,你夺了他们的性命,可原是他们想着对你下手,又有当年之事,我虽是恼恨悲痛,但等着瞧见了你,却又什么也不能做了。”说到这里,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沙哑,竟透出几分啼哭之音来。
“当年之事,究竟是如何?”青凌听到这里,想了想后,到底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虽然叶煅明也是将此事说道开来,可有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却是不曾提及。且她亦是不能全然信了叶煅明,若是能从这里再多听一些细节,也是好的。毕竟,她虽是对原主的生身父母是谁不甚关系,可她身上所具有的血脉,却与之颇为关切,哪里能不细加琢磨呢。
听得青凌直截了当问了这一句,旁的亦是不曾遮掩,竟是承认了自己父亲并幼弟的死,原是她所为。叶昌杨心中猛然一颤,心内复杂更甚。半日过去,他方有些黯哑着将当日的种种细细道来:“……那是,我正是诧异他们深夜为何而去,跟踪而至。及等到了,却为时已晚,只从他们手中夺了你……”
青凌闻言亦是有些沉默,半晌才是轻轻叹了一口气,眉眼间透出几分怅然来。叶昌杨所知,与她并无不同,虽有些细枝末节上的出入,却也不是那等紧要的。她一面是为这个有些失望,一面瞧着他的神态,不免又有些说不出的感慨。这叶昌杨,若非大奸大恶,心有城府之极的,便当真可算是一派君子心性了。
要知道,不论怎么说,叶煅明与叶碧树都是他的血脉至亲,他亦是为此十分悲痛。哪怕有当年之事在,又有叶煅明等暗杀一事,可能这般明辨是非,虽是悲痛迁怒却依旧秉持了这般态度,真真是千万个之中,也未必有这么一个的。也是因此,青凌倒是渐次有些觉得心气儿低下来。
叶昌杨却是浑然不觉,只将那事细细论说清楚,而后看向青凌的目光虽依旧复杂,到底不曾动手,且又取出一样东西,递给青凌:“当年我抱着你,不合得了这样东西。因我思量着,这东西只怕颇为紧要,便与你留了这么些年,今日既是见着了你,也该物归原主。”
青凌闻言,由不得低头看去,只见叶昌杨手掌之中,有一枚有如金色珍珠般的龙眼大小的珠子。那色调极美,璀璨而又柔美,仿若是午后日光落在水面上,闪着清亮的光,却又添了几分水色,并不刺眼。她由不得细细瞧了半晌,心中考量一番,方伸出手接过那珠子。
那珠子一落在青凌手中,便有一种莫名的亲近与温暖,她由不得心中一动,原本提防的心思也尽数化去,只抬眼瞧了叶昌杨一眼,心中多有些复杂,垂头与他谢了一回。
叶昌杨见着如此,神色间略略释然了些,又着实打量了青凌两眼,方长叹一声,道:“既如此,你我两家之事,竟是就此完结。而日后,竟也不必见了。虽说,这事原是我父亲并幼弟造孽在先,可到底,他们都是我至亲血脉,哪怕我此时能把持住,可也不愿再见着你了。”
这也算情理中的,青凌倒也不说什么,只默默点了点头,瞧着叶昌杨就此离去。只是最后一眼看去,青凌分明察觉到,他行动间颇为坎坷,竟多有些不安。想来,他虽说是将旧年记在心底的愧疚释放出来,可有那么两样丧事在那里,他心中大约也是过不去的——报仇雪恨,总是心之所向的,再好的品行,也未必能十分耐得住这般冲动。
而叶昌杨虽是压住了这些,可他自己心中必定不好过的。
想到这里,青凌虽是对他略有几分复杂,可思来想去,却是定下了念头:虽说如今这叶昌杨是好的,人品行事俱是上乘,但到底这事与他而言,堪称是血海深仇。先前他为着当年的愧疚,生生念了这么些年,也必定要将那事完结,现下却要压住这些报仇的心思,只怕这也是一件难事呢。
再过几年,说不得这又要成为他的一个心结,未必那时候还能如此。
有此一想后,青凌倒是自觉略略松缓了几分,心中的警惕也更紧了紧,及等叶昌杨走得远了,方预备往那一处绝境而去。谁知道,便就在此时,忽而一声惨嚎从远处响起,声音极高,几能撕裂云层!
青凌脸色登时一青,立时就发觉那是叶昌杨的声音,她的脚步往那一处跑了两步,方渐次回过神来,且放缓了步子,又左右瞧了一回,瞧着不远处却有一处草木遮掩住的空洞,忙就是躲了过去——叶昌杨原是种魂一级,若是他这等修为竟也敌不过,自己现今星火九层的修为,更是不必提了。
然则,待得她躲藏好了,指尖触及手掌之中的金色珍珠般的珠子,心中却又忍不住生出几分愧疚不安来:这叶昌杨来此,虽说也是他自己心结所致,特特过来完结此事。可到底是因为自己,方才到了这里,生生撞见这桩事,否则,他大约还在自己的屋舍之中安生过日子呢。
而且,这也并非是那等狡诈卑劣的,原有几分大气,行事品格也都是一等的,若他真在此地故去,青凌心中自有几分难受。到底,似这般人物,已然极为难得了。只是,她到底……
青凌心内想着,脚下由不得微微动了动,忽而就听到容瑜的一声:“莫要动弹。”
素日里,容瑜再无这般的,青凌由不得一怔,立时僵住了身体,心内暗暗有些诧异:他怎么忽然就开口了?然则,平日容瑜在她心中的形象所致,她立时听从了这话,浑身再无动弹。而就在此时,容瑜的声音忽而高了些许,声音里亦是传来些许愤怒之意来:“果是冥族!”
难道说,容瑜对那冥族竟有这般的敏锐?不过些许声响,都能探听到?或者说那冥族,真真是有那样的威力?不过些许响动,都是与众不同?
青凌心内一半儿是担忧惧怕,一半儿是诧异嘀咕,但半晌后,她忽而低声道:“那叶昌杨,又会如何?”她的声音极低,又透着些许犹疑。静默片刻后,容瑜的声音又再耳侧响起:“既是得遇冥族,依他们的习惯,大约是要转化的。若是能成,且不必说,若是不能,竟是早早了结,方是痛快。你不必多言,待得那冥族离去,再行说谈,省的为其撞破。”
青凌便不做声,只默默点了点头。而就在此时,外面的声响渐渐繁杂,继而一前一后两个不同的脚步声,倏然响起,继而消失,倒似一阵风般倏然刮过来,便又消失了。她由不得心中一凛。